第112章再见鸱尾
幽紫色的灵光环绕,二人直下到水底,方才见到那作祟的蛟龙。
出乎意料,这头即将入海化龙的蛟年纪不大。圆乎乎的大脑袋上顶着两枚乳牙一般的龙角,才刚刚冒头。蛟身短胖,随便打两个弯便卷做了一团。
现下,震动暂停,小蛟正靠在石桥划分出的界壁上,嘶着舌头喘气,满脸倦色。见到孟娴二人,他并不意外,懒懒地扭了个身,用尾巴尖对着他们,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。
他年纪太小,是断不可能通过自己的修炼达到提纯血脉、化身真龙的境界的。可他的眼神又太纯粹,清澈而愚蠢,撞来撞去,直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,也未曾浮出水面攻击任何人。
孟娴心中微叹,怀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希冀,凝出一团幽紫色的水珠,试探地放上它的尾尖。
小蛟并未躲避,反倒满眼好奇,探头探脑地伸出尾巴去接。片刻之后,他猛地睁大双眼,小狗般疯狂地摇晃尾巴,活力满满道:“好人啊,多谢!”
说罢复又起身,干劲十足地朝着石桥结界撞去。
孟娴:“……”
岳峙渊:“……?”
震动前所未有的激烈起来,身处近前,他们艰难地躲避水涡碎石,稳住身形。
岳峙渊一面拉住孟娴,一面纠结地发出疑问:“殿下为何要帮他?”
孟娴尴尬不已,硬着头皮解释:“……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。”
岳峙渊沉默片刻,体贴地不再提起,转身奔向小蛟,单手提起尾巴就将他拎了回来。
小蛟傻愣愣的,不躲不闪,也不曾还手。明明看气息足有七阶巅峰的实力,却半分妖力也不用,单凭身躯去碰撞结界。
被抓了,他也没生气,好言好语地问:“好人姐姐,你找我有事吗?”
孟娴无奈道:“有的,能别撞了吗?你继续撞下去、游下去,沿途的居民都会受灾。”
“我不想害任何人,但我没有办法。”小蛟摇了摇头,难过道:“我本是海蛇,却喝了太多奇怪的东西,变成蛟龙,还被扔到了这么远的地方。我必须尽快回到海里,不然天劫降下,我会死的。”
岳峙渊提议:“若我把你直接丢到海里去呢?”
小蛟摇头:“不行的,只能是这条河,只能这样游,这是蛟龙的命。我提早下了很多天的雨,沿岸的人族应当已经做好准备了,谁生谁死,就看我们的命吧。”
孟娴默然片刻,擡眸看向岳峙渊。他思索过后,擡手抛起小蛟,揉弄了一会,直将他逗得气喘,与初见时相差无几,而后放手道:“去吧,随你。”
小蛟年纪太小,正玩的开心却戛然而止,困惑地侧了侧大脑袋,到底还是小命重要,收心跑回界壁处继续冲撞了起来。
二人沉默地上岸,孟娴叫虎三速速赶回常山,将人群汇集至高地,再做好准备随时打开分流闸门。
老灵雀拄着手杖,浑浊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了然,道:“我感觉得到,他还是个孩子,对吗?”
孟娴点了点头,神色有些许黯然,她忧心凡人,却也无法因此直接为这条小蛟判处死刑。
这是一场人为的事故,也是一场无解的事故,小蛟、灵雀,以及更远处的人类,没有任何人应当为此付出代价,可偏偏他们都没有办法。
岳峙渊揽住她,轻唤了几声,道:“他也说了,这是他的命。”
老灵雀摇了摇头,撑着手杖上前,稀薄的妖力注入,他沉沉道:“我很可怜他,但这也是我的命。”
风雨被阻隔在结界之外,身后是坚实温暖的胸膛。孟娴微眯着眼倚靠,手中缓缓浮现出九冥转魂鼎的虚影。
身为冥神,因果道的主道人,孟娴却忽然意识到,并非所有的因果都经得起审判。众生的意志混杂在同一个世间,相互牵动,纠缠不休。茫茫人世,因果交织而成一张巨网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不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天,谁也无法轻易脱身。
这或许,就是她一直也无法掌握三千界现世因果的原因吧。
那么,命簿又由何而来呢?
疾风骤雨,怒涛卷沙,一老一小相隔对峙。他们相互理解,他们相互同情,但他们又同时,被裹挟在不由己的命运中,相互对峙。拼尽一切,只因为一句“这是我的命”。
他们的命到底是什么?纤指拂过腕上的红痣,一本命簿凭空出现在她的手中,孟娴心念一动,便翻动到眼前的一幕。岳峙渊身躯僵硬了一瞬,静默地移开目光。
老灵雀干瘦的身子如同枯木,灰袍翩飞间散逸出几根灰白的羽毛。
一心想着族群的传承,想着身后的部落,不知不觉间,他的妖力愈发凝实,在突破某个临界点后猛然化身为一只纯白的灵雀,清亮的啼鸣唤醒法杖,枯木回春,强大的妖力注入石桥,青剑荡开悠远的铮鸣。
良久,一只小胖蛟翻着肚皮浮上水面,吐舌道:“不游了不游了,就到这吧。”
没能成功入海的蛟龙,将接受天劫的审判。而一个被强行提升了血脉的半大孩子,显然无法经受这些。
云如墨染,磅礴的雷霆蓄势待发,小蛟深吸口气,主动腾空迎上。
强忍着召出小鼎的冲动,孟娴视线紧紧盯着手中的命簿。
片片白羽落下,原本用于诛杀蛟龙的青铜长剑被老灵雀操控着,横剑格挡在小蛟的头顶,三声惊雷之后,化作齑粉。
雷劫不轻不重,似乎也带着几分不忍,九雷落毕,大妖的气息散尽,青年白雀怀抱着一条气息奄奄的小蛇跌落。
手中命簿震颤,结局被改写,原本的书页化作点点微光散去。
尘埃落定,孟娴心念一松,擡手召出一片水雾,无言地为他们修复破损的身体。
云消雾散,年轻了许多的白雀呆呆地望着天空,久久回不过神,困惑道:“我……这是我的雷劫?”
小海蛇则是长舒口气,惬意地卷起尾巴,摸了摸不复存在的龙角:“头终于不痒了。”
二人惺惺相惜,相互都不愿为难,竟意外将雷劫并作一处,使二人都活了下来。苍老的半妖灵雀得以纯化血脉,小海蛇也如愿以偿,变回了他自己。
回过神来,白雀擡手打了小蛇尾巴一掌,愤愤道:“小屁孩瞎捣乱,可知我们修了多久这桥?”
小蛇拱着脑袋,不情愿道:“你以为我想的吗?再说了,不是都提前很久下雨告诉你们了。”
摸了摸他头上微凹的两个小坑,白雀慨然:“若非如此,我也不会留在岸边等你。”还在关键时刻,试图帮上一把。
小蛇讨好地笑了笑,“雨下这么久,弄坏了很多东西吧,我和你回去,帮你收拾?”
白雀青年冷哼一声,弹了弹它的大脑袋,无情戳破:“我看你是无家可归,想来我族中混口饭吃。”
小蛇嘿嘿笑着没否认,他亲眼见着这桥如何建起,对这个中土部族的富足很是眼馋。更何况,这个部族如今还有了大妖做祭司。
白雀整理了一番仪容,起身道:“小殿下见谅,舟山灵雀虽重续了传承,但我还是要留在自家部族的。”
“无碍。”孟娴笑道:“你有选择的自由。”
传承留在哪里不重要,不该把延续的重任压在区区个人身上。即便真的断掉,她相信此方世界的生灵也定能创造出全新的篇章。
云收雨霁,孟娴的心情也如此刻的天色一般,晴朗了起来。随意地一扬手,命簿化作淡金色的神光,随风而上,回到了它原本主人的体内。
她仍旧无法完整的掌握世间人所有的命运,但司命上神再也不必耗费神血去测算了。
众生的命运存在于自己的选择中,存在于彼此的关联中,同时,也身处于天道的规则之中。
原本所谓的命簿,其实不过是万千选择中最大可能性的集成。但人类本身就是一种极富创造力的生物,人世之所以变化万千,三千界之所以造化无穷,正是由于人性之坚韧,能够将一切不可能化作可能。
人若有情,天亦不负。万事万物不必一一测算清楚,只消将必要规则定下,天道之下,他们都是自由的。
临走,小蛇探着脑袋,犹豫着提醒:“好人姐姐,你们要小心,我失败了,定会有人寻来的。”
孟娴点头作别,不再施法,与岳峙渊牵着手,在彩彻明空下一点点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。
第二次看到那幽紫色的水雾治人伤痛,岳峙渊蹙着眉,似是不解那东西为何独独对自己而言是剧毒。他今日见到太多神异的事物,又亲身感受到孟娴对万事万物心怀悲悯,却不愿多加参与的态度,心中隐隐有了猜测。
那种感觉,或许就是神性。
她并不属于这个世间。
那他又是谁呢?这样的人为何会对他如此爱重,常伴他左右。
握着她的大手紧了紧,孟娴将另一只手也复上,主动开口:“无需想太多,一世不长,你尽可再大胆些去享受。”
岳峙渊的碎片是惧,孟娴看得出来,即便在她面前多有放肆,但他受困于上一世的经历,心中始终压着包袱,将世界的倾覆归咎于自己的失职,总是想要做的再多一些,唯恐同样的厄运再度降临这方世界。
“殿下的意思是……”岳峙渊忽然止步,向她确认。
孟娴未作他想,耐心重复:“我是说,你尽可以活得大胆一些,多多享受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