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8章此生无憾
舟山传承讲述完毕,发下大宏愿，要传道九日的鸱尾再度登场。
他实在消耗了太多心力，又固执地拒绝帮助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。最后的三天,鸱尾传道的声音越发喑哑,每个音节都仿佛淬着血。
孟娴止不住地担忧,与岳峙渊来到能看见他身影的地方，静静观望。
三日期满，上古妖国的所有传承至此全部讲尽。
鸱尾收声起身,还没等孟娴与岳峙渊上前，他就如一片晚秋的落叶一般,飘然落下云端。孟娴与岳峙渊同时伸手去拉,却是晚了一步。他以极快的速度坠落,面上挂着浅淡的微笑,朝他们默然摆手。
鸱尾已不剩丝毫妖力，完全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，他却丝毫不在意，拿出曾向她讨要过的转魂汤，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。
孟娴揪着心,看到他的身影转瞬消失不见，不确定他能否度过此关。她甚至想,度不过也没关系,这是她曾看中的徒儿，他已然知错，她会把他带回冥界。
鸱尾显然是有备而来的,九日，刚好是他讲完青墟所有传承,妖力完全耗尽的期限。
而他布道的云端，其下正是赤水。
龙族曾在此暗设囚牢，将包括白轻予、鸱尾在内的白化妖族、边缘龙族幽禁在此，进行惨无人道的血脉融合研究。那时，他是孤苦无依、求告无门的受害者。
侥幸逃出，青墟山一行，他获得上古传承，觉醒了前世的记忆，不甘与迷茫让他重回龙族，亲自捣毁了赤水囚牢，自此吸食残杀无数同族，成为龙王座下唯一的龙子。那时，他是为虎作伥、麻木不仁的刽子手。
今日，在传道四方，教化万族之后，他再度落入赤水，已是为众生耗尽心力、叫众人忧心牵挂的宗师。
鸱尾不知道，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恨他，又到底有没有人爱他、期待着他。他只知道，转魂汤入体，久违的温暖重新降临，他又是那个最初的小鹿了。
白色的鳞光在水中一闪而过，鸱尾久违地化为原形。包裹着身躯的水柔软冰凉，是他与生俱来最为亲密熟悉的东西，同时也是一生牵绊、囚禁他的牢笼。
逆流而上，朝着远离大海的方向奋力游动。水的尽头是山，那将是他最终的归宿。
“他要去昆山了。”岳峙渊低声道。
天下江河，皆出昆山，皆入无尽海。鸱尾诞生于水系末端的无尽海域，他曾以为自己生来就在终点，别无选择，历经两世方才明白，只要拥有逆行的勇气，山河湖海皆困不住他。
“去送送他吧。”
孟娴拉着岳峙渊，一路在云端相送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，孤月如萤，微风簇浪，翻涌的白花水沫散作星河入天。若隐若现的水光中，不时浮现出鸱尾的身影。
当世为数不多的九阶大妖，舍去妖力不用，仅凭身躯之力逆流。白皙修长的半身，净澈莹润的鳞尾时隐时现。江水越发冰冷，修长的手指拨开些许浮冰，他最终到达了万水之源的昆山。
岳峙渊咬牙捂着孟娴的眼，不快道：“衣服穿好。”
鸱尾平静起身，化人上岸，在戒备地注视下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物。
墨色眼瞳打量过狼王衣不蔽体的穿着，他似笑非笑道：“狼王还真是严于律人，宽以待己。”
岳峙渊心中暗自咬牙，不得不吃下这个闷亏。他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还有对人说出这句话的一天，可今日的鸱尾实在太过特别，这是属于他的一天，九州四海无人能不关注。
终于被放开了束缚，孟娴无奈道：“抓紧时间安顿下来吧，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，直说就是。”
世界已经彻底改变，她和岳峙渊的时间不多了，孟娴希望能在临走之前，看到鸱尾迎来他真正的新生。
身为昆山老人，岳峙渊主动介绍：“东南是数道江河的发源地，水汽丰沛；东北较为清净，无人打扰，还有……”
“不必了，多谢。”鸱尾温声谢过，提步向山顶走去，心中自有打算，“我想去北麓定居。”
“北麓？”岳峙渊蹙眉，似是不赞同。
昆山地处西北，东南方向俯瞰整片大陆，来自无尽海域的温暖季风，在昆山南麓逢坡化雨，滋润水草，孕育江河。而北麓面朝着荒芜嶙峋的无人之地，则是终年冰封，寒冷孤寂。
岳峙渊提醒：“北麓没有水，你是条鱼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鸱尾随意道：“我从来也没在水里活过。”
二人拗不过他，只好随着他翻过峰顶，来到终年积雪的北麓。
北麓亦是禁地所在，曾经隐藏着昆山的古阵。这不是鸱尾第一次见到这里，上一世，与他截然不同的那个鸱尾曾叫此处漫山染血，而今，他将成为新的祭司，木屋结舍，永世驻守此处。这或许，也是天命的一种轮回。
孟娴握着岳峙渊的手，感受到他逐渐虚无的气息，不忍道：“我们该走了，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？”
鸱尾敛眸思索片刻，道：“我想要……一只鹿，一只真正的小鹿。”
九阶的大妖，移山填海不过一念之间，想要什么没有。他只是，想要被在乎，想要被赠礼罢了。
孟娴轻叹一声，自储物戒中取出一些器具与日用物事，与岳峙渊一同，自南麓为他寻了两只灵巧纤细的小鹿来，通身雪白，连头上的鹿角也是净白无暇的，与鸱尾一样。
想了想，她还在峰顶布下一簇凤火，细微一缕，不会造成任何上海，只常年不息地灼烧着一处冰雪，化作清凌凌的一道细流，在北麓聚成一处浅湖。
孟娴解释：“这水是干净的，不经大陆，不入无尽海。”
鸱尾轻抚着小白鹿，粲然一笑，温声道：“多谢。”
起身送别，昆山新主，此间世最后的大祭司姿容如玉，温润如琢，有礼地与两人告别。
一高大、一纤细的两道身影隐入云端，鸱尾郑重深揖，以师礼作别。
南海，沉寂数百年的梧桐祖树忽然生出满树繁花，遮天蔽日，将整座凤凰岛都变作了仙林秘境。
天宫空荡，老凤主迟来数百年的涅槃牵动着无数羽族的心弦，除却鸾鸟三族登岛照拂，许多旁的羽族也迫不及待去海岸边瞻仰，都道盛世将启，羽族将首度迎来双凤共治的局面。
“要有两位凤主了。”天宫僻静处，岳峙渊寻了个地方安葬好真龙残躯，笑道。
“不会的。”孟娴垂着眸，不假思索：“从来就只有一个凤凰。”
岳峙渊怔愣一瞬，黯然道：“殿下也要走了吗？”
“嗯。”孟娴莞尔，柔声道：“我们一起，很快你就会再见到我了。”
妖力逐渐散去，岳峙渊控制不住地现出狼耳与狼尾。蓬松的长尾卷在她的腰腹，二人并肩坐在云端，感受着最后一次一同仰望的星空。
孟娴问：“这一世，你还有什么遗憾吗？”
“没有了，托殿下的福，渊此生无憾。”
岳峙渊轻抚着她的发丝，问：“殿下呢，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？”
孟娴想了想，还当真是不少。在这方小世界实打实地生活了三百余年，太多的人事物都入了她的心。
她细心整理过储物袋，为廖七尚未出世的孩子备下一份大礼，为孔殊留下她亲手炼制的美颜丹药。
临走，还为虎族去了封信，标注了前往昆山北麓的路线，说这里有一只离群索居，不善与人交流，偏偏十分仰慕虎族的小妖。碍于祭司身份而不便开口，实则每夜对着虎族的方向垂泪念诵赞歌。
饱读诗书，文化水平遥遥领先这方小世界的孟君大人，在信中大夸特夸，将虎族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，还道男子汉大老虎最是讲义气，相信他们一定会来看看这个可怜的小妖，并不吝为他带上一点虎族特产。
岳峙渊看得嘴角直抽：“你这……”
此举到底是关怀还是惩戒，实在很难评。他只知道，虎族的莽夫们必然受不住这等夸赞，昆山北麓也必将无法清净。
“管他呢。”孟娴道：“人总该有些活人气。”
在她离开后，天道会模糊掉她曾存在过的痕迹，那些因她而产生起的牵绊也会因此而弱化。孟娴担心，鸱尾会真的在空无一物的昆山禁地终此余年。
“人气？”岳峙渊沉吟道：“不管是喜气还是怒气？”
“唔……”孟娴迟疑：“那倒也不至于吧。”
二人面面相觑，孟娴忽然有些心虚，不过……管他呢，写都写了。
鸱尾已经偿还完了他所有的罪孽，九阶巅峰，举世无双的大妖，他的余生还很长，实在不该永远沉寂。
岳峙渊紧贴着她，耳鬓厮磨，轻声细语：“若有来生，渊定要与殿下生许多孩子。”
孟娴失笑，没去反驳。生命的最后时刻，岳峙渊喝下一直带在身边的转魂汤，身躯化作点点白光消散，又一片碎片回归冥府。
腰上被紧紧缠着的力道消失不见，孟娴有片刻的失神，而后摇头轻叹，紧随着离开了这里。
方才说好了的，不能让他等太久。
一封信件自云端落下，被一阵风精准地扑进虎王霄云的怀中。老白鹿刚好陪伴在侧，颤颤巍巍地读完全文后，心中又惊又怒，如此惊世骇俗的文笔，竟然用来给莽夫作颂，噫吁！世道不古。
霄云却是喜不自胜，当即收拾了鸡鸭鱼肉，灵米蔬果，就要去看望自己的仰慕者。
“吃……吃什么来的？”霄云皱眉，“这名字也太难记。”
“鸱尾。”老白鹿提醒：“前些日子传道那个青墟大妖。”
所以，醒醒吧，他怎么可能仰慕你。
霄云闻言却是更加兴奋：“嗐！如此大妖都慕我成痴，我可当真是风华绝代第一虎！”
老白鹿：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