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心很野,大学入学办好,姐姐在回程的火车上发短信嘱咐她生活细节,她回道:我的生活刚刚开始。她到现在还记得19岁大二寒假,当同学们还未考虑未来时,她回到家给母亲说她准备毕业留在上海,不会回来。母亲没有说话,反而她自己先哭了:你们就当养了只白眼狼吧。
姐姐试图劝说她回心转意:家里不是挺好的吗。
她冷冷地回道:那是你不知道外面世界有多大。
母亲晚上悄悄告诉了父亲,黑暗中沉默一会又说:算命的说了,她是男孩命,留不住。
这便成了她的宿命,以男孩的方式,实现抱负,争气,才对得起父母。
姐姐比她大十几岁,和她完全不同。她天资一般,早早在家乡嫁人生子,和婆家住一起。父母得病都是姐姐日日照料,彼时正值职场晋升的关键时期,伊莎贝只是短暂请假回来。“她工作很忙,压力太大,现在已经是单位的领导了。”父母对来探望的亲戚解释。她只能往前往前,让困顿中的父母稍微安慰。
父母离世后,她读到池莉文章中一句话:少年意气,眼睛看见的都是大,成年以后才逐渐发现小。
很多小事,在回忆里清晰得毫发毕现。
父母离开,原来的家—那套打开门就听见鱼缸“哗哗”流水声,阳台永远有花有阳光的房子,变成静默黑白电影。
自己在这世上,再也没有家了。
回来只待两天,晚上住招待所,白天去姐姐的婆家吃饭。那是个大家庭,姐夫还有一姐一妹均已出嫁生子,但每天回娘家走动,热闹非凡的氛围里,她常常嗓子眼发酸。
姐姐的婆婆有那个年代的女性共有的宽宏母爱,每个子女、子女的配偶、子女的子女,连伊莎贝爱吃什么,她都记得分毫不差,她对伊莎贝热情招待,临走时嘱咐她常回来。
伊莎贝嘴上答应,心里却更难过,回来的次数可能很有限了。
林桢,留在家乡,没带上车。当高铁到了上海这个十里洋场,穿上外套,她叫伊莎贝。
坐在回家的地铁上,呆着脸对空荡的车厢出神,却也想通了一些事。
无家可回,无亲可依,这八个字形容的就是自己。
无依无靠,只有咬紧牙关,向前走。即使没有全副武装,自己单薄的身体也必须承受风雪。
不然还有什么选择?
和生活在祖屋,家产绵延两大洲的陈少贾斯汀,是天壤地别。
这才只是其一。
老安办公室那场恐惧,加之父母坟前对上天的愤恨,激发出对自己宿命的再次重描。
工作,是现在唯一属于自己、能掌控、能左右命运的东西了。凭什么要因为谁放弃?凭什么永远都是女人牺牲?自以为伟大的牺牲换来的是什么?上一次是无情的背叛。不能重蹈覆辙了。
世上除了父母,再没有温柔缱绻的避风港。
这是其二。
这是一场饥饿游戏,她只能以自己的利益为重,杀伐决断。
孤零零回到住处,按开灯,十里洋场不过又多了一扇微弱灯窗。
直到第二天被甲执兵来到公司,走进办公室坐上办公椅,她才有了点力气。
她看着办公室窗外。外面阳光明媚,气温正稳步回升,冬天每日开热气都无法吹热的写字楼钢筋混凝土,如今都日日温吞。路边树木正吐绿芽,不久,嫩芽便成经脉纷繁的叶子,叶子重重累累坠满树冠。新的生命循环开始了,不可抑制地,无法阻挡地。
她出生在夏季最炎热的时候,所以也喜欢夏季。
温度表数字日日新高,蝉鸣一浪高过一浪,太阳任性不肯离开西天际,一切都盛开着、高歌着、争抢着、较量着。
这是一个令人勇敢,勇往直前的季节,可以横冲直撞,不怕头破血流。
因为最高潮之后一切都会消逝,就像最高温后一夜入秋。过了夏天,一切都将一笔勾销,一切都只属于这个夏天。如果在夏季没有轰轰烈烈,何以度过了无生机的严冬?
她倔强地直视初夏上午的太阳,像在借太阳充电一般,又像和它较量一般。巨大能量体产生的强烈光线在她眼前留下刺眼的光斑,眼眶里已噙满泪水,可她迟迟不闭上。
她内心充满能量,能量背面全是悲凉。
已然从伦敦回来,玩也玩了,梦也梦了,是时候面对现实的世界了。那就从还累积的债开始吧,坐在桌前,她挽了挽袖子。
公司进入校招季,准备周末在高校做路演。维克多邀请伊莎贝做为A公司优秀代表在校园路演做演讲。因为刚发生的凯特事件中,维克多算帮了伊莎贝一把,起码没有妨碍她。伊莎贝当然欣然应下来,以示有来有往,礼尚往来。
维克多的人情债还完,轮到还翠妮。没有她的信息和保密,她打不赢这一仗。
伊莎贝从翠妮那买了一些酒,只说自己留着送人。翠妮自然美滋滋地小赚一笔,盘算着自己的美容卡正好可续费。
拿到酒,伊莎贝第二天就送了麦琪一瓶。没有麦琪的情报,她不可能提前做好准备。麦琪开开心心收着酒,准备和男友纪念日喝。
伊莎贝在心中那簿人情账本上一条条打勾。
还剩下最后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