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不清
入了夜,月洒清辉。
众道士们都去了少夫人的席面,段景尘一人在鬼屋内阖眼养神,听见门开声,睁开眼,见段子湘和段子霖一齐走进来。
段子霖手中拿着一长卷贴画,段子湘手里则拿着一小卷金笺,段景尘一见金盏,腾地坐起来问:“谁发来的消息?”
金笺是玄离门传信的特定用纸,由寿带鸟传递,十分好辨别,段子湘递给他道:“是师母。”
“哦,”段景尘失落,窝会椅子里,干脆没接,“还以为是我爹那边有什么事呢。”
段子湘道:“尊主只在半月前发回一封平安信,说是巡边一切正常。”
“都走出去一个月了,还不回来,”段景尘撅嘴道,不大高兴,聊赖地又问,“我娘有什么事?”
段子湘自己展开来,忽然被灵光刺了下眼,他便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,立马对准段景尘,而从金盏上飞出数星带着萤火的灵光,撞到段景尘的额头上,撞灭一个,放出来一段声音:“孽障——!”
“你说你下山去给我买瓶桂花油,买了三天!你是去南境给我买桂花油去了吗?”
段景尘抱着头,站起身来躲灵光,喊道:“娘!我马上、我马上回山,给你买十瓶!”
四窜的灵光直击他的肋骨,疼得他嗷嗷叫。
段夫人仍旧骂个不停:“你爹不在,叫你好好看家,你看哪去了?三天两头,下山游玩,等你爹回来,你便要受冠,冠礼诸多事宜,你打算全扔给我啦!你娘我洗衣做饭操持一大家子人,小犊子,看你回来,我好好疼疼你!”
最后收尾,大喝一声道:“赶紧给我滚回来!”
最后剩下一个灵光直接撞在段景尘的膝盖上,他一个左闪失败,撞在圆桌上,一个屁墩,摔坐在地。
段景尘:“.........”
突然间挨了一顿亲娘的灵光炖肉,都让人有些错乱。他眼神恨恨地扭头看向段子湘和段子霖,咬牙道:“是谁告诉我娘的?”
段子湘刚正不阿,举起手,道:“师母如此幸苦,四处问询,我只能如实说。说少主你趁着师尊不在山,偷去在结云楼喝了两天的大酒,没钱之时遇见了要去除祟的我们,向我们借银钱,我们不接,你又说你饿......”
段景尘擡手打断:“好了好了,”他站起身,“唉呀,你们师母累什么,你看她说的那些话,什么洗衣做饭,我活着这么大,就没见过她十指沾过阳春水,我爹不在,晚上都是我给她煮饭——再说冠礼有什么要紧的,到时候叫大宾[1]给我取个字就结束了。”
段子霖道:“圣王重冠。您是宗门少主,不可轻视。”
段子湘稍打趣儿道:“何况您冠字后才能娶亲,耽误了冠礼,也容易耽误姻缘。”
段景尘没来得及叫还嘴,动身间一个香囊从他怀中滚落,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。
段景尘立马心虚地哈下腰,给香囊抓了起来,攥在掌心,他嘴角嵌着个僵硬的笑容,看向身后的子湘子霖,生怕这两个心直口快地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事儿了,结果还是不出他所料——
段子湘看向子霖:“你看到从少主身上掉下来的香囊了吗?”
段子霖威严地点头:“我看到了,绛红色底儿,金线,上面绣着一条鱼,像是小师妹殊亦的手艺。”
段子湘赞同:“我也觉得,像小师妹的手艺。”
两人同时看向段景尘。
段景尘:“…......”
这俩人是不知道什么是“非礼勿问”吗?!
他把香囊揣进怀里,悻悻回道:“不是小师妹绣的!”
段子湘仍然一本正经地刨根问底:“那是谁?”
“我我我我!是我自己!”段景尘不耐烦说,“行了吧。”
对面两人耸了耸肩膀,段子湘又问:“香囊中装了何物?”
段景尘一脸“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?”的表情,冲他干巴巴地笑了下,露出一排整齐白牙,孩子气地蒙混过关,然后生硬地岔开话题,对段子霖努了下嘴:“那是买回来的门神贴吧?”
“是,”段子霖应声将手上贴画卷展开,上面是两位神色凶悍,身着战甲,手持金戟的门神,“少主,你既然都看出女鬼困在何地,我们用符咒将她化除不就好了吗?何必用门神贴,这东西真有少许镇守作用,效用并不好。”
段景尘摆手,又一指门内,意思是让他贴到上面:“她本就在门上,不能动,但哭泣不休,屋内有活人喘气儿,她才能停下,先用门神让她安定安定吧。还不着急化除她,沈宅还有很多猫腻。”
段子湘跟着认真地点头分析道:“此宅内除去被吓病者,唯有沈老爷和老夫人的症状是有邪祟残害的迹象,少夫人也无事,不知为何。”他摸了摸下巴,“师父常说,冤有头债有主,大抵是这对夫妻对这妾室做了什么事,导致妾室报复。”
段子霖正贴着,立刻质疑道:“她已在门上,无法逃离,没有作祟时间!”
段景尘提醒道:“一尸两命。”
段子霖愕然:“你意思是那胎儿变成了鬼婴,宅里是母子鬼?”
“或许,”段景尘犹疑的点头,总结道:“现在有两点疑问需要探明,第一,是沈老爷老夫人与邪祟有何仇怨,第二,女鬼为何会被困在门上。解开因果,邪祟才能真正的消除。”
段子湘认可地点头:“宅内详情,我们去问问少夫人或许可以得知。”
段景尘顿了顿,忽然问道:“若妾室是人为难产而亡,你们觉得会是谁做的?”
这话一问出口,心中答案明晰,可段子霖不解:“少夫人始终安然无恙,我觉得她更像是无辜的。”
“我也觉得,”段子湘补充道,“她一个弱女子,若是她所为,她怎可能斗得过邪祟?”
段景尘道:“距离那妾室横死到现在已经半月有余,沈家少爷离奇死亡,仆人被吓得散去大半,这位少夫人一个人在鬼宅这么长时间,真有那么弱质纤纤?”
两人一时沉默。
段景尘又道:“我只是预感不对,可以先去试探试探——那边酒席散了没有?”
未等段子湘回话,房门被粗鲁的推开,险些撞到上刚贴完门神的段子霖,是王太一进来了。
段子霖闪过身,扶稳被王太一撞得颤晃的门,他浑身的酒气,脸上冒着浓浓喜色,跌撞进了门。不用想,飘飘欲仙的王道长定然上在酒桌上受到了大大的夸赞和吹捧。
王太一左晃右摆地到了段景尘面前,瞬间鼻子不是鼻子,眼不是眼:“你给我让开,别挡路!我乃重陵第一道,你玄离门算什么东西,胆敢在我面前造次,自以为是煊赫世家,登高跌重晓不晓得?我们四州可是有天子居所,有皇室钦点的宗门,你们算什么!你说算什么?”
“算你个粪.....”段景尘骂了这半句之后,却上手扶住了王太一的胳膊,他虽有时无礼任性些,根骨里还是有不可破的教养,见王太一醉得散脚,不和他计较。
段子湘和段子霖也上前帮忙,三人愤愤地给这醉鬼擡上了床。
房间内就这一张床,椅子就两把,王太一来了,他们更没地方休息了。
段景尘叉腰叹了口气道:“我去找人要把椅子!”
*
庭院中笼着月色,夜里寂寂无声,偶尔能听到松涛之声,两侧花坛之内飘出淡淡清香,若不闹鬼,这里还真是算得上雅致。
段景尘出门先站了会儿,透了透气,刚刚被屋里段子湘问出了一身的汗到现在仍然没有消退,他抖了抖衣襟,突然想到什么,手又轻了,小心翼翼地拿出怀里的香囊,香囊的刺绣是半不成的双鱼纹。
双鱼纹往往头尾追逐,有金玉良缘的寓意,且双鱼一正一倒,恰似太极,比喻男女阴阳,又绣在这种贴身的香囊上,含义不言而喻,
段景尘的一副双鱼纹只有一半,另一半好似被胡乱勾了两针,上眼看像是件残次品。
他轻手打开,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,是一块白玉玉佩。
青灰白,料子不算尚好,雕刻古拙,是鹤鹿同春的样式,寓意比刚才那女儿情长的金玉良缘宏大了许多,这纹样含着国泰民安的景愿。
但这枚玉佩其实并不比段景尘腰间悬挂的名贵,他却反复翻动检查,方才太过仓惶,没来得及看上一眼,幸而没有损坏。
他松下一口气,静静地,把那块玉佩放在手心里揉搓,低敛的眉目里有股说不清的意味,对这块玉,仿佛留恋不舍,又藏着坏心地想要霸占,好半晌,他才平平整整将玉佩收好,揣入怀里。
喀。
细微的一声轻响从他的斜上方传来。
段景尘警觉,蓦地擡头,精准扫到了发出声音的地方,屋顶上,一个瘦削的身影坐在屋脊上,脚下一块碎瓦。
那人带着遮挡面容的帷帽,凉润的夜风抚过,隐隐勾出那人下巴的轮廓,是白天那奇怪的三人之一。
段景尘对他们很好奇,展眉一展,一双清澈的狭眸对看过去。
于沨咽了咽,悄悄地地把手里的纸杯藏在了身后,再将那窃听的灵气不动声色的消散,他也看着段景尘,檐下的灯笼烛火照着他的脸庞,暖色的,眸光似小鹿一般,跃动着,仿佛是要和他说话。
于沨内心一阵慌乱。
进来之后他们一直在尾随,担心段景尘起疑,以旁观者的身份,总是走在人群最后,藏在边边角角,这还是第一次照面。
其实是陌生的,这张脸和于沨记忆中的段景尘完全不一样,此时他年少,倜傥,意气风发,周身上下所有气韵和那个千百年后剥了魂的段景尘截然不同,叫于沨不敢去认。
段景尘见对面没有反应,他玩闹的性子也起了,打算看看这个人什么时候能开口说话,他就这么看着,又上前一步,可那边就这么僵着。
好半晌,那人动了,起身从屋檐的另一侧翻了出去。
段景尘打量了一下那人的身形,觉得熟悉,正想追过去,眼角被一道白影晃了下,他转过头来,是莲步轻移的许春红,冲他笑着而来:“小仙长,见你未曾来饮,是否需要我安排下人为您再做一桌,送至您的房间。”
段景尘又遗憾地看着屋檐,正身面着许春红:“不必,我们近日在修习辟谷之能。只是房间内少把椅子。”
许春红道:“我这就派人...”
“我自己来,”段景尘说,“正厅内的可以动吗?”
许春红微笑着点头。
正厅内点了几只白蜡烛,灯火幽微,一进正厅,段景尘感觉霎时周身泛起寒意,白日进来时,阳光炙热,倒还不曾觉得,也夜里进来,只觉得这厅堂比那小妾鬼屋还要阴重瘆人。
他往里走了两步,正要拿把凳子,忽然又有那种脖颈一凉的感觉,他猛然回头,还是没有任何异常,只有站在门口一侧的许春红烛火下的眉目如画。
许春红轻声问:“仙长,您怎么了?”
段景尘摇了摇头,本要取椅子,结果却坐下了,他看着暗处的桌椅,顿了顿,单刀直入地问道:“少夫人,那小妾确实是因难产而死吗?”
许春红眸光一暗:“是。”
段景尘一挑长眉:“女子怀身大肚,百般危险,若被冲撞致使难产,也可以说是难产而死,对吧?把真正的因由抹去,倒是能轻易埋下了某人的罪行。”
许春红明白弦外之音,解释道:“当日我出门采买,并不在家,对此事不知详情。”
段景尘干巴巴地“哦”了一声:“那您二人素日相处如何?”
许春红道:“交流不多。”
段景尘目光紧紧盯着她的神色,半晌竟没有看到惶恐的破绽,他心中反复琢磨不得解。
突然,一声门响,段子湘冲出来,飞奔到他面前,惊慌失措,但见了厅堂内还有许春红,不想失态,刹住脚,匀了气,附在段景尘低声说:“子霖中招了!”
*
段子霖坐在椅子上快速喘息,粗黑的眉毛拧成一团,段景尘道:“是鬼魇?”
“鬼魇”与民间鬼压床相似,同样都是难以醒来,鬼压床往往是因睡姿不对,鬼魇则是鬼魂由梦境侵入作祟,中招者会梦平生最恐惧之事,一夜之后,会在睡梦中肝胆俱裂,内伤深重。
段子湘道:“是,刚刚子霖说要休息一下,王道长一直在睡,解鬼魇需要黄河汤,我去找……”
“不用,”段景尘说,“我身上带了茯苓丹。”
段子湘愣了愣:“茯苓丹不是用来养颜玉色的吗?”
段景尘道:“正是,不过也有醒神平息之效,”他凑到段子霖面前扒了扒他的眼皮,嘟囔道,“是不是梦见我爹罚跑了?”
段子湘:“.......”
当谁都像你一样怕尊主罚吗?他不放心道:“茯苓丹只是保养之药,会管用吗?”
段景尘从腰带上的荷包里倒出两枚来道:“我知道,要解鬼魇还得是黄河汤那种驱鬼的汤药,赶走了鬼,人才能醒。但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,强行让他噩梦中的事件结束,跑完山,我爹都会送几颗茯苓丹,让我们含在口里,来,赌一把!”
他将茯苓丹放进段子霖的口中,在他耳边,学着他爹粗狂的语调大声喊:“哼!下次不许再犯!你师母给你留了饭菜!去吃罢!”
话音一落,登时一股子黑血从段子霖口鼻中涌出,他呛了下,倏地睁开眼,大口大口的呼吸,眼角带着泪珠。
段景尘递过帕子,问道:“见着什么了?”
段子霖把脸擦干净道:“梦见尊主罚我跑山……”
“哎!我还真说着了!”段景尘高兴地叫道,他拍了拍段子霖的肩膀,“我懂你!那真是濒死一样的恐怖。又不让用灵力,全靠腿,上次罚我跑山,我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。”
段子湘无语:“.......”
段景尘拍着段子霖后背,给他顺气儿:“我知道一条小道,下次再罚,你就可以跑那条路,省力还——”
“噶,咕,咔!”月洞床上王太一发出了怪声打断了段景尘,他们三人看过去,就见王道长躺在床上手刨脚蹬。
段景尘道:“糟了,给了他忘了!”
王道长还在睡,那鬼在段子霖的梦里存不下,钻他的梦里去了。
此刻月洞床上躺着的王太一两眼紧闭,两腮不停咕咚咕咚鼓气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