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海关
1921年,山海关。于家绸缎庄经营惨淡,将关门之际,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。
客人背景神秘,非富商高官,却出手阔绰,不取分文利息,投入了大笔资金,一夜之间绸缎庄起死回生。
此后,这位客人销声匿迹,再未出现。有人曾想要调查,可于家人对其来历守口如瓶。
外人不知道,其实这位客人没有离开于家。
当时于家的当家人还是于贺溪的爷爷于三通,于三通正当壮年。绸缎庄白日里琳琅秀美,而背后,则是满屋的神像,雕的是自己的脸。
于三通也在收奉。
当时还没有浮白道这个名字,他也只刚走到仙门外,家里人当他是个中了邪的疯子,只有他自己清楚灵气通体是什么滋味。
当时收奉是通过卖给妖物能让他们化作人形的衣服来,收效甚缓慢。那位客人除了带来了资金以外,还送给他需修攒十年的功德,并且传授他运灵修炼的技法。
而对方只有一个要求——“永远”生活在他们家中,要家中世代子孙接纳他,熟悉他,信任他。
于贺溪的记忆里始终有段景尘的存在,历经两代人之后,他已经不再常住家中,但有时回来,像一个久别的亲友。只不过没有辈分的称呼,于家所有人都叫他的名字:段景尘。
在山海关的时候,于家有一个专门的小楼留给段景尘住。幼时于贺溪曾偷偷跑到那个楼里,见到这个熟悉的陌生人。
那时候已经是50年初,段景尘的模样没有变过,始终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,他的穿着西装,敞开怀,松松垮垮的系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。西装革履的硬朗感被他慵懒的坐姿消磨掉,他看起来平易近人。于贺溪也就没怕他,跑到他的跟前去,问:“你怎么总是来我家里来?”
段景尘回答:“因为我想变成你的家人。”
于贺溪童言无忌:“为什么要变成我的家人?你自己没有家,没有家人么?”
段景尘沉默好久,说:“没了。”
于贺溪:“那你好可怜。”
段景尘倾过身问他:“那你能做我的家人么?”
于贺溪响亮答道:“能!”
记忆中段景尘是笑了的,但很快他被母亲抱走了,记得当时母亲似乎很紧张,还一个劲儿的向段景尘道歉,说孩子太小,还不懂事。得罪了。
后来多年间不断颠簸,时代跌宕,他们迁居关内,分家、破产,门店越来越小,人丁凋敝。
已经记不清缘由,总之这个当年被他认下的家人跟随他来到了抚城。
后来于贺溪娶了妻,第二年生了个大胖小子,过着极其普通的日子。段景尘的存在也慢慢开始变得有些奇怪,难以解释,后便以朋友身份,偶尔来探望于贺溪。
他一直猜不透段景尘这么多年为何寄居在他家,直到他的独生子在一场意外中身亡,妻子患病离世。在短短一年间,只剩下他一人。段景尘再来见他,得知他近况的时候,两人狠狠吵了一架。
段景尘质问他:“你怎么能叫你儿子出事!”
“难道我想!”于贺溪说,“天灾人祸,怎么可能躲得过去。”
段景尘拽着的衣领:“怎么躲不过去?是你没有保护好他们!”
这话是在用刀戳他的心肺,于贺溪狠狠甩开他:“难道我愿意我儿子死在我前面!你有什么资格说我!反正这个家没了,活了半辈子一无所有,我直接到黄泉跟他们作伴!”
段景尘拦住要跑出去的他,冷静道:“不,你不能死。”
于贺溪瞪着他:“我死不死关你屁事!”
段景尘阴鸷的目光投过来,说:“你死了,就浪费了我将近一百年的心血!我不能再重来一次了。没时间了。”
于贺溪一怔。
当时他还不懂他的话,但看出段景尘真的很紧张,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,一个非人竟动用灵气,就地给他打了一道强效的护体符咒,让他跳河淹不死,跳楼摔不死。
于是接下来的每日,于贺溪开始醉酒打牌,把自己活成了一滩烂泥。以此麻痹自己。
直到某日,段景尘再次出现,带来了一个男婴。初生似的身躯,灵感天成,而魂魄却有风霜痕迹。
于贺溪终于明白了。
段景尘不是想给自己找什么家人,他花费这么久的时间,是为这个魂魄得到“新生”。
“我煞气重,与这种天赋灵气相冲,养不了他。也不能养。我知道我不正常,会越来越不正常,我自己也无法想象到什么程度。”段景尘说,“所以,你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。带着他好好活着。你别怪我算计,我没有别的法子。”
“我信你,贺溪。帮帮我。”
是确不得已,他一个不老不死的非人要入世。精挑细选一户人家,符合他所有标准。用心血来培养信任,但是他没想到家族兴衰的不可预测。命运又一次开了个玩笑,走到最后,竟和他惊人的雷同,只剩一人而已。
“这孩子以后与我无关,也不必与任何人提及你我关系。当我是山林里的草怪邪祟。生死莫问。”
沉重的话说过,最后又玩笑交代一句:“别苦着他。我的钱全留给你。要什么,给他买。”
从那以后,于贺溪身边多了一个男孩儿。一点点长大的男孩乖巧懂事。他醉酒时,还会被男孩关心的训斥。而且懂事到什么都不要。
这些年段景尘再未出现,几年间听到的消息便都是段景尘寻死未果。
不知为何他要死,说是活腻了的借口,于贺溪不信,但也懒得去猜。
他说的,生死莫问。于贺溪很想笑段景尘,就连最后的嘱咐也这样的“机关算尽”。
他有时看着慢慢长大于沨,骨子里的端方温和,完全不是他能教养出来,即便从小带大,举手投足间却与自己并不相似。
他该是来自过去,带着过去的习惯。也必然是段景尘重要之人。可一想段景尘近千年的岁月时光承载事物定然不堪沉重。
他也就不愿追问,不愿干涉。
有时人真要笨一点、疯一点、糊涂一点,才能好过一点。
后来,或许真的像段景尘预料的一样,他越来越“不正常”,疯狂寻死,最终到了成衣铺……
于老调将这一切交代给了于沨。说罢,房间内久久无声。
于沨的表情并不算太意外,魂忆经历一切,让他已经猜到了大半答案。只是乍然听来,确凿无误,他也心中沉楚难抑。
他不敢想象千年时间的漫长,更不可想象段景尘的心性决然近乎残酷。而且是对自己的残酷。
怀里安睡着的段景尘微微动了下,于沨手掌轻抚,他又再次踏实入睡。
于沨没再说别的,只要了一间寝室,带着段景尘住了进去,临去前,帮忙收拾了碗筷,还告诉谢钦不要担心,好好休息,明天再商议。
而当关上门,将段景尘放在铺上,背对着,于沨眼泪决堤。
他没哭出声音,无声的掉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