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人去
——最初,玄离门的弟子还不多。段尊主刚刚占下一块荒野山头,因地处极北,春日得见成群的鸿雁飞回,取名“归鸿山”。慢慢地在这里扎了根,一点点的壮大起来,从茅草屋,篱笆墙开始的宗门。
段子湘、段子霖则是最早一批来到归鸿山上的孩子,在这之前,只有大师兄一个人。
师兄是自小就被师尊带在身边,一起下山处理祟务,师兄本就天赋极高,稍加培养,便能将妖魔鬼怪料理得服帖。段尊主渐渐地便有了些名声,慕名而来的弟子们,有身世伶仃的穷人家,也有富贵高位的公子哥,而入了门皆一视同仁,视宗门为共同的家。
时常要照看师弟的师兄从来不与段子湘等人玩闹在一处,只有很偶尔,多番恳请,师兄才会加入他们。师兄其实也不过大段子湘两岁而已,归根到底还是孩子。
他们会在山上找一处空地,在地面上画好一个圈,分为两伙人,幼稚地做对抗,要把对方拱出圈外。当时段景尘年纪最小,是个拖油瓶,师母很少管他,直接把他扔给弟子们带。
段景尘个子只到人家腰间,旁人生怕踩了他,他却调皮大胆,玩起这游戏来,专门矮身抱人大腿,把人往外推,有人不防备,便会被他得逞几次。不过最终总会被人逮到,提着后衣领扔出圈去。
师兄的个子最高,力气也最大,他便会背过一只手来和大家玩,以示公允,有时他们会组成小队,专门对抗师兄。最小的段景尘也是腿抱着师兄的腿把他向外推,可偏偏师兄腿细长,他用力一抱,整个人在师兄腿上打个圈儿。
师兄只会从地上拎起他,淡淡说一句:“阿尘,莫要钻人裤/裆。”
大家哄笑起来。
段子湘和段子霖时常会被分到不同的队伍,他们往往是彼此的对手,手架在彼此的肩上,顶着头,互相推搡。
段子湘被顶得脑壳疼,嚷道:“段子霖!你的头是铁打得么!”
段子霖十分认真道:“不是!!”
他们二人时常胜负难料。
若他们被分到一队,就会合起伙打配合,十分默契。
累了就躺在干燥的草地上休息,渴了,就去找山里流过的溪水,他们有时候贪玩,几个人会去山里探险,不过也不去极深处的山林,只去师尊走过的地方。
段子湘会拉着段子霖去,
师兄则要回去给师尊帮忙,嘱咐他们日落前回来。
哪怕是一片小草丛,对于孩子来说,也充满无穷的乐趣。段子湘抓到螳螂给子霖展示,子霖先会惊喜地“哇”一声,随后道:“烤着吃,烤着吃!”
子湘:“…………”
爬上树去,去看鸟窝,把没能烤着吃了的昆虫喂给小鸟。坐在树枝上,眺望山下的村庄。
段子湘问:“子霖,你长大了要做什么?”
子霖嘴里嚼着树叶子:“我嘛,当然是除祟啊,让那些小鬼再也不敢跟我!让他们看见我就跑得远远的!”
段子湘哈哈一笑。
子霖反问:“你呢,想干什么?”
段子湘道:“我要成为天下修为最高的人!”
子霖惊愕地张嘴,树叶子从嘴巴里掉出来:“那岂不是要比师尊厉害?”
段子湘道:“对,就是要比师尊厉害,不是有一句话叫……叫什么青……什么蓝嘛!”
子霖点头:“好!那你要多努力才行!对了!我们可以一起除祟,师尊说,除祟是最快进步的方法!”
“嗯!”段子湘点头,“那我们一起!”
十一二岁的男孩儿,抱负满怀。他们跳下树,似有用不完的体力在山野里奔跑。子霖总是会压他一头,他们一直跑到晚霞满天,山顶传来归辰的钟声。
段子湘的眼球渐渐浑浊。似一双干枯的鱼目。那些温暖的记忆退出他的脑海,眼前聚焦起来。手中的泥人被晕湿,眉目模糊。
风突然吹开房门,寒冷的气流涌入。外面又开始落雪了。
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,吹进屋子里。段子湘看过去,喃喃道:“又在下雪………”
段景尘也看过去,起身去关上了门。
段子湘极速呼吸了两下,咳嗽着,看他道:“归鸿一百年的雪,还不够么?”
段景尘愣了愣,没有转过身,问道:“什么?”
段子湘沙哑道:“别跟我装傻。地灵根动荡之后,气候不稳,但这些年已经有所缓解。别人不知道,我还不知道么,北境灵气已覆,冰雪早该融化。”
段景尘低下头,没说话。
大雪压塌了枝桠,一声脆响,却没有落地的声音。段景尘一擡手,外面的风雪声便停了。他走回那张被掀翻了小桌前,收拾残局。
段子湘盯着他,锲而不舍道:“你既信那石头能成活,怎么不敢见长夏?”
段景尘半晌才道:“没,有何不敢……”
话里满是虚弱的逞强,段子湘摇了摇头,心里忽然生了一股垂怜。他想他快解脱了,尽情地老去,了此残生。唯那个少年停滞了生长——他留在了归鸿山巅,留在了那个炎热不堪承受的酷暑天。
留在目睹满地尸身没有能呐喊出来的那一刻,留在漫天亡魂皆亲无处存的无助中。
极短时间生出的强大,将少年人挣得四分五裂。
就连复仇亦不是解药。
纵然敢踏足故乡,段景尘却仍旧将其封存于雪。不敢回头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