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年丧(1 / 2)

千年丧

于沨笑了,死里逃生回来,他比往常都爱笑:“你同意?那都想要些什么?随着你葬下,还有纸人纸马,金山银山?”

不知道段景尘这会儿搭了哪根筋,顺顺利利地回答他:“都不要。向阳的山坡,埋了吧。”说得简简单单,那声音虚无飘渺的,更像是一声解脱的叹息。

于老调掏出来一把剪刀,看着段景尘道:“你该有个葬。杀一杀身上的晦气。这条命埋了,从此往后,你要往新了活,别念那些旧的。这样,按往常一样给你处理吧。”

往常在那间小成衣铺里,迎来送往许多妖怪,无亲无友地妖怪来了,托付后事,躺在地上,等三更半夜咽了气,扯一条白绸蒙住整个身体,烧烧纸钱,念念经咒。

于沨童年时期总会见到这样的场景。

妖怪的一生多卑微,见不得光,面不得人,有些能耐去修炼的,也会被“同行”鄙视。妖嘛,邪里邪气,心术不端,不入流。偏偏这样的活物,会说话,会思考,还可怕地拥有感情,死时竟然都惊奇地一致——那是一种释怀的表情。

段景尘听完没说话,不知道是又混沌了,还是默认了。

于沨背身对着段景尘在心口处取下一块血肉,用白绸手衣包住。

清晨空气潮湿,天未大亮,于沨开始忙碌起来。他打了盆水来,蹲在炕上,擦拭段景尘的身体,那一层闪亮的东西擦不下去,倒显得段景尘像是某种艺术品——混了闪粉的石膏模特。

谢钦睡在了隔壁,听见了这房间的声响,迷蒙着眼睛走过来,打了个哈欠,一看就再没出声地呆住了,他看出这是下葬的步骤,一时有些难说这样的心情,让他不经意地想起了自己亲爷去世的时候,某个不清晰的早晨,忙碌的大人们,他误闯进停着亲人尸身的房间……

于沨解开身上那件衬衫的扣子,里面只有一个单薄的白色长袖,肩线掉落,看起来不大合身,显得他极清瘦。他将脱下的那件衣裳穿给了段景尘。

临时决定的葬礼,连口棺材都没有,草席铺在架子上,把尸身从炕上挪了上去。他们四人于沨、谢钦、何拐李,外加年迈的于老调,正好一人一角。

于沨:“送回昨天那地方吧。”

于老调点头,用一把喑哑的嗓子,喊了两嗓子出殡时的调子,苍凉无比,严肃沉重的气氛霎时浓烈起来。

而更为诡谲的一幕,是侧靠在掉了皮的灰墙边,那活着的、还在眨眼的段景尘正看着他自己的葬礼,眼色深得没人看清,只有楔在阴暗处高挑的眼尾。

双脚还是不能行走,段景尘仍然是个半瘫。看着他们忙忙碌碌,唱了词,就要走,突然,他伸出一只手,勉强拽住于老调的衣裳,祈求道:“贺溪,给我些灵力,撑我一阵,让我站起来……我想自己走完这段路。”

于老调沉默一下,随后将一把灵力打在他的双腿上,灵与煞相冲,永不调和,段景尘尸身虽毁,真身伴随魂魄,眼下正存于柏木之中,灵气一支上来,他双腿开始疼痛。而段景尘执意要走,于沨也没有插手。

四人一擡,同时迈步,整齐地出了矮门槛的破屋,低头走进稀薄的晨雾之中。

山林里,薄雾在耳畔流动。

段景尘别过脸,注视雾帘后于沨朦胧的侧脸,注视到周围的景物都消失。

鸟啼替了刺耳的哀乐,空灵且落寞。于沨似有所感,也转过脸来,和他对视。

这是在无断绝的岁月洪流中的一眼留恋,这一瞬间,天地俱静。

段景尘不算清醒,那些记忆在脑子里不停的碰撞。可他似乎清楚的知道,他这些年一直陪在这个人的身边。因为这个人,他的那颗心可以燃着,就不怕“活着”。

尸身停在了一处向阳的山坡。

挖坑埋人,段景尘有些熟稔的手感。将尸体放进去是,角度不当,尸身在坑中的姿势有些扭拧。段景尘率先噗嗤一声笑出来,打回了谢钦刚刚酝酿好的眼泪。谢钦狠狠瞪了他一眼。

他一个外人都有些难以平复这种心情。在他目睹之下,这具载着千载风雪的身体葬入泥土,生前完成了那些不可能的使命,像个英雄。

可英雄在傻笑。

于沨跪下身,俯身到坑里,给尸身摆成了一个乖巧的姿势。捧了一捧土,倒入其中,逐渐掩埋着。

原本呲着牙的段景尘看到这一幕,忽感口腔酸涩,目光从于沨移到土坑中,真切仔细地一望之下,才迟钝地看清自己——哦,原来已经是这幅模样。死了,死了呀。师兄在埋自己啊?

这样的场景他一样看不下去。心里有个酸楚的想法,他死了,谁来保护师兄呢?通了感,一发不可收拾,一块麻痹的旧伤忽地开始做乱。

——你一人在,玄离就在。

脑海中响起师兄临终说的话。撑到现在,他也不在了…原来,他也不在了。

段景尘突然从后面一把抱住于沨,埋头在他肩背,他轻轻叫了一声:“于沨,”顿了顿,他改口,“师兄………”

于沨嗯了一声。

雾散了,一片初生晨阳的山林熠熠生光,段景尘低声道:“我想起来了——这里就是归鸿。”

这里个城市原处的山脉就是曾经的福阳。

山川河流不断起伏的大地,时代更替,灵气散而复生,人世种种十年间尽可面目全非,而这个古老的灵魂长久的驻留在了这里,如今安眠。

“嗯,”于沨不意外不感叹的语气,轻声说,“我们都回家了啊。”

段景尘同样答道:“嗯,终于回家了。”

简单的葬礼,却有一份冗长的心情。下了山,那片阴郁感被闹市冲淡。

几个人找了间小饭馆,坐下来打算吃顿安生饭。

这几日不是在躲藏就是在逃命中,不得休息,饭更是没好好吃过一顿,一座下,何拐李抢着菜单,点了四五个硬菜。

谢钦在饭桌上接了个电话,没两句,就和对面吵了起来,什么“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”。大家都不敢看他,怕他臊,电话挂断后,他又恢复了平日脸色,连连抱歉道:“对不住,对不住。”

于沨听到了电话那边的声音,辨别出来是谢钦他爸,试探地问:“没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