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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

◎于是她那一眼,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里的钩子。◎

“我要去东宫献舞。”

她太紧张,没意识到自己方才附耳小声同他说话时,嘴唇擦过了他的耳廓。

压在她肩上的手骤然重了两分。

她猜不到他会是什么反应,索性垂眸去看自己颈上系着的丝帕,避开宁珣的目光。

他果然松了手。

宁珣站直身子,擡手揉了揉耳朵,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:“东宫?”

父皇前几日确实在众人面前提过,由东宫牵头设宴,让他们几个小辈聚上一聚。

他先前一直在猜,她是为哪家预备下的,没成想最后倒落在自己头上。

若如此,倒不必急着从她身上找个结果了。护国寺蓄意出现与否,夺月坊林参议的死又是否与她有关,都不急于立时要个答案。

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着。

人都送到他那儿了,他岂有不收的道理?

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明枪,总比暗箭要躲得容易些。

宁珣轻轻捏着她下巴,将她的脸擡起来,细细打量了一眼。

确实好颜色。这样一张脸,送去谁家府上,怕是都没人能拒绝。

他自上而下看她,屋里又没点灯,只靠外面花灯隐隐透进来的光,晦暗难明。他想看清她的脸,难免便凑得近了些。

光影似乎能自他那半张面具流淌而下,滴落她眸中。

衔池下意识屏住呼吸,听见他戏谑般问她:“那地方是座死牢,进去容易,想活着脱身却难。那些人,你能应付得来?”

他指尖微凉,扣着她下巴的力度很轻,却不容她低下头去。

她刚好借机紧盯着他的反应,慢慢道:“比起你来,该是好应付些。”

他笑起来,松开她下巴,察觉出他的松散,衔池稍稍放下心去,深呼吸了一口。

他说得不错,在他跟前想活着脱身确实是难。

衔池缓过劲儿来,才想起什么似的吸了吸鼻子,确认他身上的血腥气依旧浓重,擡头看他:“你的伤处理过没有?”

倒不是别的,倘若因为她这辈子这个时辰误入他这儿,耽误了他包扎伤口,进而耽误了东宫夜宴的时间,那往后一切都得乱了套。

她担心得太过真情实感,宁珣看她一眼,淡然道:“我没受伤。”

衔池皱了皱眉,“可我分明闻到了……”

宁珣后撤一步,火石一撞点上灯烛。骤然亮起来的光线激得她眯起了眼睛,却依旧看到了他身前泼墨般的血色。

“你醒之前,这儿死了两个,还没来得及处理。”

衔池了然,“寻仇?”她挣了挣被绑在身后的双手,“那我呢?我同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,要绑成这样?”

宁珣欺身下去,手绕到她身后替她去解绳索,解释得敷衍:“怕你醒来乱动,刀剑无眼。”

他那把匕首冲自己来得简直不能再明显,哪是无眼?衔池默默腹诽,心里明白,定然是她在不知道的时候惹了他疑心。

只能是上回在夺月坊的时候。可她想不明白,那天分明没发生什么事,何况又隔了这么久,他何至于此?

“可你为什么要绑我到这儿来?”她转过头,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半张银面具:“你想杀我。”

宁珣正将绳索抽开,闻言微微侧头看向她,他本就俯身在她肩侧,这样一转,两人间距离便近得过分。

“想过。”

被他视线侵入的那刻,衔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。

“但我说过,我不杀你。”

这句倒是真话——他本也只是偶然看见她,临时起意,想拘她到面前来审一审。他想要的若只是她的命,莫说花灯,她怕是连除夕夜的爆竹都见不到。

“什么时候?”

“护国寺那夜说过。”

衔池不避他的视线,甚至往前倾了倾身:“我问的是,你什么时候想过要杀我?”

她的手紧紧攥着,这样直接问他的时候,她总是心里没底。

宁珣一时没有回答,两人目光胶着,各怀试探又偏偏无人退让。

在气氛重新变得危险之前,衔池倏地笑起来,方才的紧张感荡然无存:“你这人好没道理,枉我一直担心你有没有受伤,你竟然无缘无故就想杀我。”

既然问不出来,她得见好就收。

宁珣依旧看着她,重复道:“你一直担心我?”

这语气明显就是不信。

衔池一挑眉,理直气壮问回去:“我为何不能担心你?”

话说完她自顾自揉了揉被绑得酸疼的胳膊,离宁珣远了些,背对他坐着,低头研究脖子上系着的丝帕如何解开。

她本意只是想打破两人间诡异的僵局,不经意却带上几分气恼似的,像在赌气。

外头又有烟花炸响,亮光透过紧闭的窗子,闪烁不定。

光线忽的被挡去一半,衔池擡头,却见宁珣站在面前,掌心一只小白瓷罐递到她眼前,难得耐心又细致地同她道:“伤药。脖子上的伤莫沾水,每晚厚厚涂一层。这伤划得浅,好好养着,五六日便好,不会留疤。”

他顿了顿,又补道:“耽误不了你去东宫献舞。”

衔池将信将疑看他,擡手接过小瓷罐,收在身上。

宁珣却没收手,只将手递到她面前,“我送你出去。”

衔池巴不得赶紧走,闻言点点头,本不必他扶,可自己要站起来时却发觉同一个姿势被绑了太久,腿竟蜷麻了,这样猛地一起便重心不稳,下意识抓住了宁珣早等在身侧的手。

也正是这一刻,数支箭矢自窗外破空而来!

它们对准的是窗外映出的那道宁珣的剪影,没有一击必中的决心,便数箭齐发。

衔池恰是正对着窗子,听到动静时猛一擡眼,便见箭矢冲自己面门而来。霎时间,记忆里被箭矢贯穿心肺的疼痛涌上来,她瞳孔一缩,惊恐之下完全出自本能地用尽全力拉过手中攥着的人,下意识一躲——

箭矢射来那刻,宁珣一手扶着衔池,另只手已经握上了身侧剑柄,长剑预备着铮然出鞘——战场上枕戈待旦浴血厮杀的那两年,留给这具身体异于常人的敏锐。窗子是闭着的,且窗口不大,他有十成把握,能拉着她一道躲开。

可他没想到,手中牵着的那人一瞬间的爆发力竟将他动作一阻——宁珣反应极快,立刻拔剑去挡,可那一刹便已足够阴差阳错。

电光火石间,衔池似是生生将眼前人拽到自己身前来挡箭。

......确实是挡住了。

一支箭钉入宁珣左肩,宁珣一手护着身前人的脑袋,带着她往一侧一滚,避开下一波箭雨,几乎在同时弹灭了屋里刚点起的灯烛。

一切发生得太快,衔池犹在惊惶中,屋里光线骤然灭下去,她的双眼还未适应,眼前什么都看不见,愈发惊惧,像是被沉回了那一日的湖底。

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,她本能地死死抱住眼前唯一可攀附的身躯。

两人脱离了窗边,屋里又灭了灯,外头的人一时失了方向,箭雨停歇下来。紧接着便是窸窣声响,像无数脚步接近,错乱无章。

扣着他肩膀的手沾上一手湿腻,衔池终于醒过神来。她被压在地上,脑袋后面却还枕着宁珣的一只手,他另只手撑在她身侧,左肩中的那支箭早被砍断,只是仍血流不止,顺着断箭滴到她襟前,濡湿她的衣襟。

她刚想说什么,便听见黑暗里他轻轻“嘘”了一声,立马噤了声。

衔池小心翼翼擡眼,光线太暗,她看不清他的神情。但想必不会太好看。

她咽了口唾沫,默默松开方才死死搂住他肩膀的手,凝神去听窗外的动静。

似有极短促的铁刃相接声,但双方都不想在众目睽睽下闹得动静太大,没一会儿外头便平息下去。

该是安全了。

宁珣抽开垫在她脑后的手,利落翻身到一侧。衔池一蒙,他这样一下子抽开手,她来不及反应,脑袋猝不及防往地上一嗑,虽不疼可也还是愣了一霎才爬起来:“你的伤......”

她这回是真的担心,半分假意都不掺。

倘若不是她拉他那一下,他当不会受伤。何况他方才还一直分神护着她——再怎么说,愧疚也还是有的。

不过话说回来,若非他把自己绑过来,今夜这事儿就不会发生!

衔池站起身,看着他肩上仍在渗血的伤,迟疑片刻:“要不要找个郎中来?”

太子好好待在东宫里,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挨上一箭——他这伤只要回了东宫,便不能露于人前。

何况这伤看着虽于性命无碍,但流了这样多的血,应是不轻......若不及时处理,不会耽误夜宴吧?

宁珣坐在地上,闻言淡淡看她一眼:“你打算怎么找?”

刚刚还口口声声说担心,下一刻便能毫不犹豫地将他拽去挡箭。

她替他找来的郎中,他敢看吗?

衔池一愣,老老实实道:“我一家一家医馆去问,虽是上元夜,愿意出诊的郎中兴许少,可多问几家也总能找到。”

“等你找到人,天该亮了。”

他那伤看着也不像是撑不到天亮。她就多余替他操心。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,索性诚恳道:“对不起。”

她心里本就还有三分愧疚,话出口时酝酿成十分:“我不是故意拉你来替我挡箭的,我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小下去:“我一时害怕,没反应过来,不知道怎么就……”

她心里清楚,宁珣分得清她是刻意为之,还是慌乱之下阴差阳错——何况那箭本就是冲他来的,他又正拉她起身。

若非如此,方才他手中长剑出鞘时,被斩落的就不仅仅是飞箭了。

她站在一边,说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
方才她那样子,也确实是受惊了。

宁珣向她伸出手,在她丝毫没明白过来的眼神里叹了口气,“扶我。”

衔池架住宁珣时,才知他伤得不轻。他几乎将大半重量压给了她,她艰难扶着他走到门前——门外应当有他的人在准备接应,他需得露一面,让他们知道情形何如——可她在,他们怕是不便现身。

所以宁珣寻由头让她走的时候,她从善如流应下了。

她刚要走,又被宁珣叫住:“屋里有件斗篷。”

外头人多眼杂,她那身衣裳染了血,不宜再招摇过市。

衔池低头看看衣襟上的血迹,明白过来,进去披上斗篷,却在宁珣面前停住步子,一时又不急着走了似的。

宁珣一手捂着左肩,倚在门边,疑惑擡头看她。

她犹豫了一下,期期艾艾道:“有银子吗?借我二两,我得换一身行头才能回去。”

这时候思虑得倒周全了。

宁珣一时被她气得想笑,摸出一袋碎银子扔给她,见她拿了钱毫无留恋擡腿就走,忍了又忍,还是语气不善地嘱咐了一句:“往东走,人会少些。”

衔池只冲他晃了晃钱袋子,头也没回。

她前脚刚走,青衡立马领了医师进来。

所幸那一箭虽深,却未伤及骨头,只算皮肉伤。

只要将箭头取出,止住血,剩下的慢慢养就是。

医师剪开宁珣左肩衣裳,小心翼翼将箭头从他血肉中向外取。

宁珣闭了闭眼,再是能忍额头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,手上用力摩挲着什么,吩咐青衡将方才外头的情形禀给他听。

屋里没有外人,青衡回禀完径直跪下请罪:“属下失职,竟让那群贼人伤了殿下,请殿下责罚。”

过了良久,他才听自家殿下稳声叫起,免了他的责罚。

宁珣面色苍白,嗓音已经全然哑下去,医师将他肩头处理好的伤包起来,他这才放下了方才手中便一直握着把玩的小玩意儿。

青衡斗胆望了一眼——是支女子戴的步摇。他几乎立时便猜出这步摇的主人是谁。

他本想斗胆再多说两句,但看见殿下已有几分倦意,还未出口的话就又吞了回去。

他自边疆起便追随殿下,身为殿下一手栽培的影卫首领,很多时候虽不及殿下高瞻远瞩,却也能将殿下的心思猜准七分。

唯独与此女相关的事上,他竟无一次读得明白殿下的心思。

宁珣端详了两眼手中步摇——赤金衔珠的款式,工艺是一等一的精细,一眼便知其造价不菲。尤其是这样成色的东海珠,怕是千金难求。

是他方才护着她头滚在地上时,她掉下的。

这步摇够格出现在任何一位郡主乃至公主的妆奁中。

东珠光泽盈润,宁珣微眯了眯眼,夺月坊人不少,他那二弟,究竟为何独独选了她?

*衔池自上元夜后,便以潜心练舞为由,躲了五六日的人。直到脖子上的伤果真如宁珣所言,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痕迹。

她原本做好了东宫夜宴因为“各种缘由”而推迟的准备,可没想到,这一世的东宫夜宴,依旧定在了正月二十七,分毫不差。

她该学的手段早就都学过,舞也早排得天衣无缝,只安心等着被奉送东宫就好。

正月二十五,她去东市的果子铺见了青黛一面,将一切再三嘱咐好,才回到夺月坊。

没成想她的住处已经有人在等她。

天色不好,窗子又紧闭,屋里便显得格外昏暗些。沈澈站在窗边,她进门时带进来的寒风激得他咳了几声。他低头将手中暖炉套上貂皮套子,才递到她手里,“出去了?”

衔池手冻得发麻,暖炉罩上套子的热度对她这时候刚好,既暖和得过来,又不会因为太热而灼到。

她点了点头,“想着以后还不一定方不方便出来逛,就出去透了口气。”

她三言两语勾起他眼中愧意,沈澈叹了一声,“衔池。”

衔池拎起茶壶晃了晃,问他:“喝吗?”

他看她良久,“你若是害怕,可以......”

“可以不去?”她笑起来,替他倒了一盏热茶,“阿澈,我们那日说的话,我都记得。”

“怎么不怕?可我知道我没得选。我也知道,你答应过我的事,不会食言。”

她将茶盏递到他面前,望住他双眼——此时她更应该稳住他,好为日后铺路。

听她提起当日那三个要求,沈澈目光一柔再柔。

“所以阿澈这时候过来,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?”

沈澈接过茶盏,开门见山道:“两日后东宫设宴,不出意外,你当场就会被太子留下。只是你初入东宫,一切还未熟悉之前,不宜轻举妄动。”

“一月为期,先以保全自己为重。桃夭一舞出现得突然,难保太子不会生疑。你最先要做的,是打消他的疑虑。而后尽可能接近他,让他信任你。”

“一月后,自然会有人找上你。需要你做什么,都会告诉你。你若有什么想转交的东西,可以放心交给去找你的人。如若遇到难处,有什么要求,也尽可以同他们提。”

衔池借机顺势问了一句:“我如何能分辨出哪些是我们的人?”

但沈澈只笑了笑,有意无意避开她的问题,并未告诉她东宫里到底有多少人为他所用,只道:“去找你的人会带我的手书。”

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,当真是滴水不漏。她就知道不会这么轻易问出来,也不再纠结,直接对他提了自己的要求:“我想给我娘写信,也想看到她回信。一月一回。”

“好。”他顿了顿,补道:“我会看顾好她,你可放心。”

“你找我容易,可若发生了什么事儿,又没人来找我,我要如何找你?”

他看着衔池,目光中有着布局者一切尽在掌握时惯有的笃定:“若有事发生,一定会有人找上你。”

他似乎能掌控一切的态度没来由地让她心烦。衔池倏而擡眼,正对上他视线:“若我有危险呢?如果我出事了,可不可以跑去镇国公府找你?”

沈澈望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柔,话音落得果断:“不行。”

衔池轻笑了一声,似乎带了些早就知道的了然,她移开视线,语气如常:“我知道。吓你玩儿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