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6章
延昌帝挥退了所有人,他不愿叫旁人看到自己此时的狼狈,殿内空荡荡的,原本想要侍奉在侧的宫人们也被赶走,延昌帝独自立在那里,他怅然无比。
殿门半阖,王成章从那道缝隙中望向殿内,他望着延昌帝负手而立的侧影,久久不曾移目。昔日同伴已经陆续故去,王成章并不命终何时,他眼中涩然,却还是没有落下泪来,转身,大步离去。
其实并不如外人所想,皇宫殿内也并非处处金碧辉煌,延昌帝性自简朴,起居所用也不挑剔,只则舒适便好,因此徽猷殿后就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。宫人日日勤加扫洒,却唯有一处,不敢多加触碰。
延昌帝正站在那里,他从里侧取出一道卷轴,徐徐展开。画面已经有些模糊失真,两侧被摩挲久了,便呈现一点微黄,却是已故懿文太子的画像。
原来日子已过了如此之久,久到早已是物是人非。
延昌帝轻轻抚了抚画中人的头发,触手却只觉悲凉,他颓唐地将画卷放了下来,迟缓地转过身去。他从未如此刻般像一个真正的迟暮老人,延昌帝蹒跚着走向后殿,他跌坐在床上,和衣而眠。
狂风呜咽地吹了一夜,骤风暴雨阵阵,真乃霭霭云四黑,而或寂寂夜未央。
延昌二十六年,帝崩。
这个昔日威震一方的君主,曾经亲赴战阵,所向披靡的将军,在暗伤和丹药共同的侵蚀下,最终还是失去了抵抗的能力,在睡梦中离开了。他怀揣着对朝局的担忧,对天下大事的不甘,永远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。
因为他事先将左右侍奉的人全部赶走,以至于直到次日众臣入见时,也没有人发现不妥。宫娥们虽觉奇怪,却不好自作主张,便越发小心,只隔着远远的,不敢惊扰了他的安宁。
最先发觉事情不同的,却是卫缵。
他正如往常一样等候着朝见,但延昌帝却并未出现在朝臣面前,众人本以为如惯例一般,常朝不再举行,纷纷往外走去,将至各处理事。卫缵却惊然变色。他下意识地扫视了身边的几人,旋即又望了望一同而来的长子卫微。
察觉到父亲投来的视线,卫微回望了过去。它同样发觉了不妥,他的面上几乎所有神情都褪去了,显示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茫然来。
“父亲?”卫微迟疑着唤道。
但卫缵来不及回答卫微了,他大步甩开众人向后殿冲去,却被守卫的陈与正拦住。卫微措手不及,这时便急忙赶上前来,他抓紧了卫缵的胳膊,用急切的声音不断试图唤回卫缵的理智:“父亲,这是宫中。父亲,父亲!”
陈与正也出声阻拦道:“卫公这是做什么?擅闯内廷,这是重罪!”
卫缵这时才回过神来,他喘息着紧盯陈与正的眼睛,冷然地反问道:“你说我要做什么?”
他厉声喝道:“天子若有什么事故,你担得起这个责吗?陈奉节,让开!”
陈与正巍然不惧,他仍旧站在那里,只道:“宫中上下,令行禁止,唯圣人命是从。圣人不曾言入见,某不敢私行其事。”
其余如郑奉敬一等的人也恍然惊醒了过来,匆忙围在卫缵身后,或苦心劝说,或出言威胁,要求一探究竟。王成章发觉了这里的动静,昨夜时他便已有所感,只是不能深思,如今却已明了,便出声道:“奉节,让他们进去罢。”
众人都将目光投到了陈与正的身上,陈与正让开了半个身子,卫缵大半先前而去,推开了殿门。
延昌帝业已久病数年,众人早已见惯,这数月来更是汤药不断,彼此间也都明白,延昌帝早已不堪重负,乃至强弩之末了。但按照宫中医官私下里递出的话来看,皇帝却又有数年的活头,几日来面见时其精神却是焕发,不应如此猝然地死去,几人心下急转,面上却适时摆出了悲哀的神色。
所有能够在此的人都挤入了那道门里,陈与正被独自留在外头,宫娥发觉了不对,也急急侍奉在侧。他沉吟片刻,最终下定了决心。
“去请皇后过来。”陈与正低声吩咐道。
他的确不是一个足以看清时事的人,父亲在时,也曾无数次暗自嗟叹于他的寡言,却也放心于他的沉默。作为天子的鹰犬,陈与正不需要懂得太多事情,他只要使帝王安心,便就足够了。
但汧国公一脉,远离朝堂已然太久,久到足以使其被人淡忘。
他们不过是些茍延残喘之人,靠着先辈的功绩,靠着皇帝的怜悯,勉勉强强地维持着自家的体面。坐吃山空的道理谁都明白,可公府的场面却没法缩减,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,家中长辈们常常嗟叹,却终究寻不到一个足以匹配自己身份的位子。
庄靖太子的死,是祸,也是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