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5章妖僧破防
神色漠然地走出小院,孟娴没再提起搬家的事。
她没有追问必须留在折竹身边的缘由,亦没有应承祈元明日的邀请。重逢爱人的喜悦退却,她猛然发现一件十分莫名的事情。
本非重欲好色之人,亦无耽溺情爱、非要与谁结侣相伴的执念,倏忽数月,孟娴奔波在情爱场中,旧爱新欢,真假情缘轮番登场,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时间,实属荒唐。
究其根底,一切都源于失忆后林中醒来那日,素衣僧人的一番话语。风流滥情、为人追杀、前情旧缘,甚至是她合欢宗妖女的身份,至今为止,都只是折竹的一面之词,并未从他人处得到印证。
孟娴并不想为自己开脱,记忆中确有几道不同的身影承载着她的爱意,即便祈元承认那些都是他一人所扮,喜新厌旧、六度分合也足以证明她并不是个专一长情的良人。
但,他们就真的无辜吗?折竹的欺骗,祈元的隐瞒,苦衷固然可以理解,事实也不能就此掩埋。
孟娴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过往,不想再任由他人去定义。她是谁,她从前在做什么事,功法修为从何而来,一直萦绕心间的使命感又究竟承托于何处,属于她的过去,她要自己寻回来。
祈元目露忧色,沉默地将她送出小巷,眉宇间藏着几许焦灼与歉然。
孟娴没回头,只驻足望了望今宵的圆月,轻笑道:“夏末了,下次月儿再圆,便是中秋了。”
希望下月中秋团圆节,她能够找回身份,与真正该相伴之人共同度过。
祈元却是困惑道:“不,今夜即是中秋。”
孟娴一怔,想起晚餐他端来的小兔糕与桂花酒,原是因着中秋。
碧落城地处魔界边缘,本就阴寒,季节的变化并不明显,不知不觉间,她竟丢失了一整月的时光。
而一月前的这天,正是她夜里冲动闯入别院,折竹百般拒绝,最终道出二人过往与他身有隐疾的事情。
心中一沉,孟娴猜测此事与折竹脱不开关系。而他明明修长生之法,修为远逊于她,竟能用出如此诡谲莫测的手段,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她失去一整段的记忆。
实情,似乎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。
告别祈元,孟娴心事重重地回府。中秋之夜,孟府明灯高悬,桂树上挂着织锦彩线,麓衫焦灼地等在前庭,看她的目光有些许躲闪,“主子,折竹师傅等您很久了。”
孟娴并不意外,也并未指责他的通风报信,随口应了一声,径自走向西院。那里,佳肴已冷,几只醉蟹仅余空壳,蟹黄与蟹肉整齐地摆在碟中。糕点上撒着几枚桂花,折竹素衣独坐,敛眸饮酒。
自那夜的争执之后,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了。今日出门前麓衫照例来问她何时归来,孟娴也只道不必等她。毕竟在她的印象中凭空少了一月,这只是一个无需庆祝的中元节,没想到,折竹竟不打自招,备了酒菜等她。
孟娴心中颇觉好笑,她一往无前追逐,再三剖白心迹,想要消泯隔阂时,他摇摆不定,左右闪躲。如今她彻底放下,置之不理,他反而急了起来,还将这消失的一个月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,引诱她去发问。
气定神闲地坐下,孟娴连一个眼神都未赏他。
小园秋月,皎照罗衣,她品着蟹黄,啜饮清酒,惬意地舒了口气。
折竹率先沉不住气,淡声道:“蟹本性凉,何况是放冷了。”
孟娴心下一哂,也不知他是在说蟹,还是在说他自己,面上不甚在意道:“以我的修为,酸甜冷热什么吃不得,不过是看我喜欢罢了。”
她静静地品酒吃蟹,对面再没言语,她也不闻不问。
那日一时情急,用了非常办法,折竹心知瞒不过她多久,特在中秋夜备了这么大一场,做好万全的准备,以应对她的疑问。没成想,只是失去了一个月的记忆,孟娴竟性情大变,倒显得他连日来的犹豫与悔恨像个笑话一般。
思及孟娴近日来的变化,折竹敛着眉,沉声问道:“听闻你近来日日出府,每日都在浮生巷中待上一整天?”
“是呀。”孟娴微弯起杏眸,打量着他的神情,道:“浮生巷尾,有我最新寻得的知心人。往日是我魂淡,今后折竹师傅再不必担心我对你做什么了。”
“哦,对了。”孟娴勾唇一笑:“折竹师傅也真是的,不想我纠缠你,怎么不早说你还有一个俗世的双生兄弟。”
白瓷净盏猝然碎裂在指尖,折竹目露惊骇,端庄尽失:“祈元?”
孟娴颔首,紧跟着称赞:“祈元可当真是个妙人,知情识趣,上得厅堂下得厨房,做得一手好菜。再相处些时日,我便带他回合欢宗举办结道大典。”
“荒唐!”重重拍在桌案上,折竹气息剧烈,胸膛起伏,薄唇紧抿,半晌没能说出话来。
孟娴放下筷子,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,语气歉然:“我自信于以我的人品道德,断不会对一个出家之人纠缠不止,在我模糊的记忆中,似乎我们本就是一对爱侣,我以为你患病不举才假扮僧人,想绝了我的念头……”
“如今见了祈元方知,我或许是认错人了,实在抱歉。”
折竹猛然阖眼,深吸了几口气才复又睁开,声线沉沉:“我们的事暂且不论,祈元怎么可能随你去合欢宗结道?孟娴,他在骗你,他会害死你的。”
“我确实欺骗过你,但你要相信,我至少不会害你,只要你想,我全部的资产与势力都可以归拢到你的手下,保你在此方世界一生无忧。”
祈元会害她丢掉性命?挑了挑眉,孟娴心中平静细数,又是一个她不知道的事情。
小情小爱,哪里有探秘解幽来得有趣。时至如今,她已不想去管什么相爱相守,什么误会解脱,弄清楚一切的真相,不做以爱之名被困在笼中的雀鸟,才是头等大事。
孟娴神色微嘲,指尖凝起精纯的灵力,问:“你觉得,我的无忧需要寄托在你的身上吗?”
折竹猛然一怔,旋即沉下脸色。
“我不知你如何定义我,但能有今日的修为,我绝非一个耽于情爱,离不得男人的妖女。而你……”
孟娴语气平静,语言却如一把利刃,直直戳进他心里,“而你,正如你层出不穷的谎言一样,你本人也是十分的矛盾,难以捉摸。引我沉溺情爱,又翩然抽身事外,为我备好一切,却也想我就此困守在原地。”
“桩桩件件,看似关心,实为掌控。我倒是有些好奇,我们原本,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,让你对我忌惮如斯,又关爱如斯。”
银辉之下,她的目光清凌凌的,静默地望向他。折竹忽然语塞,心中的悔恨涨潮一般袭来。
为了避免重蹈覆辙,爱上孟娴而主动赴死,他选择从一开始就将一切事情做绝,出家为僧,亲手为自己种下了断情蛊。还游走天下布局,要将孟娴困于富贵安乐乡,在这方世界中永远迷失。
初时,折竹并没有想过要与她同行,一切安排自会有人从暗中推动。可惜她毕竟是冥神,祭炼多年、蕴含天道力量的珠串也只是堪堪模糊掉了她的记忆。折竹不得不亲身上阵,用这张他最为厌恶的面容,去误导她的认知。
初时满心嘲讽,瞧着她堂堂冥神如此惊慌失措,任人愚弄,后来,却莫名沉浸在她永远真诚坚定的选择中。
他是战神的欲望,天生至高,性喜掌控,多年来青灯古佛,勉强自己披着一身僧衣,心底里早已厌倦。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,明明费尽心思想要抗拒,却反而腾空了自己,在她到来时,迫不及待就盛了满怀。
眉心紧蹙,折竹的神情中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悔意。孟娴也不知他是悔设计骗她,悔屡次拒绝她,对她的记忆动手脚,还是什么旁的她仍未发现之事。
默了许久,折竹哑声道:“我为你恢复记忆吧。”
柳眉微挑,孟娴微讶:“所有?”
“……一个月。”
孟娴忽而轻笑,肯定道:“这一个月,都是有关于你的吧。”
“你想我陪着你选择你,又不想我过于亲近,为你带来麻烦。想我自愧风流,保持心虚歉疚的姿态,又不想我真的与旁人相好。想予我权势地位,成为牵绊我留在此处的挂念,又舍不下欲望,终归对一切保持着控制力。”
顿了顿,她轻声问:“折竹,你想要的会不会太多了些?”
素衣僧人垂首扶额,嗤嗤轻笑。他是欲,他自是知道。
折竹知晓自己的卑劣与贪婪,也知晓孟娴的高尚与洒脱。他们之间隔着千万鸿沟,他只是借着拙劣的谎言,短暂将她拉下神坛,有了片刻的交汇。
建立在欺骗与谎言上的一切终究都只是镜花水月,空中楼阁。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,如今,梦也该醒了。
“你要走了吗?”折竹哑声问。
孟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,并没回答。最后饮了一杯酒,客套地关怀:“夜深露重,折竹师傅早些休息,莫要修行太晚。”
折竹自嘲一哂,眸色幽深地凝视着那道身影离去,伴随着情绪的涌动,心脉间传来撕裂般的阵痛。
修行?梵心已破,如何修行。
不,或许,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佛心。一切的因果缘起,都是她。
**
又知晓了新的秘密,孟娴擡首望望天上月,低头看看茕茕影,轻笑一声,对这场解谜游戏更加期待了起来。
小鼎从她袖中坚持着翻出来,与她一同望着,不时晃着鼎足,嗡鸣几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