伤痕记
穹顶繁星,泉水闪烁。
于沨也脱下衣衫,入了水,站得离段景尘有些远。
“大毛,沐巾能帮忙递给我吗?”段景尘问。
“好。”于沨应他,拽过岸边的铜盆,取下沐巾,在水中向他走去,靠近了,段景尘背上的红痕越发清晰起来。
此前于沨曾为他擦拭过身体,查过他身上的伤,当时背上的伤已经结痂,比摔落伤要早些。
眼下疤痕细凸,血痂脱落,整背上都是深浅不一的道子,像是一匹纤白的缎子被粗鲁剪裁。
——犯错,受了罚。
可于沨觉得这伤相比惩罚,更像是拷问。
段景尘身上的伤痕太多了,而他又总在打哑谜,让于沨琢磨不透,今天是进入魂忆的第五天,错过这次机会,他或许再没机会问了。
于沨沉下呼吸,摒除杂念,走到段景尘身后,把沐巾搭在了他的肩上。
“谢谢大毛!”段景尘声音愉悦,从肩上拽下沐巾。
“你背上的伤从何而来?”于沨没有转弯,单刀直入地问。
段景尘嘴里哼着曲儿,不以为意地说:“来历各不相同,你问哪一道?”
于沨眼角抽了抽,擡起手,竟真戳在他背上问:“这道。”
“嘶!”段景尘肩膀微微一耸,“这道是我偷吃东西,被主人家发现挨得打。”
于沨皱了皱眉:“你以前没饭吃?”
“有是有,”段景尘转过身,面对着他,“但吃不饱,挨打才是家常便饭。”
“你的家人呢?”于沨问。
段景尘停顿了几秒,才说:“爹娘入土了。”
于沨一顿,不知道说什么,段景尘却没停,脸上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,语调分外轻松,“爹娘死后,我便卖_身,入了一大户人家当奴仆。寄人篱下嘛,常常被主家虐待,但狗急了还是会跳墙的……”
他来了兴致一样,压低了声音,滔滔不绝:“于是我就偷了他们最宝贝的东西,扰得他们人仰马翻,平常最爱打骂为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胡子都翘了。”
“但他们很快就查到了我头上,我便逃出来,结果路上不小心走上了断头崖这条死路,退路被锁,只能一搏,没想到居然被我赌赢了。”
拿性命去赌。于沨看着他的盲眼:“眼伤是因你窃物而罚?”
段景尘有些惊异,眼前这个乡下人有出乎他意料的机敏——这段时间中,一个阙漏被他发现了。
若眼伤因窃物而罚,那么他便不可能瞎着眼顺利逃出,若不是,那么在坠崖前,必然还经历过其他事情。
段景尘有一瞬恨自己吐露过真心,让他后面真假参半的话不能随意发挥了。又看不见眼前这个年轻人,段景尘紧了紧眉头,于沨却在他那一念间读到了杀意。
然而转瞬,段景尘展眉说:“眼伤是因为背主离家,被契咒反噬。”
于沨:“什么是契咒?”
“契咒你都不知道?”段景尘说。
于沨怕露馅,有些紧张地咽了咽:“只听闻过。”
“也是,契咒在四州内更流行,南北两境太偏远,”段景尘闲闲地说,“四州的有钱人买下奴仆时,便会在他们身上用墨针刺下契咒的图腾,被打契咒者不可做任何背叛主家之事,轻则大病一场,重则跟我一样。”
于沨没有说话,他发现段景尘巧妙地绕开了那一点,如果想要问清楚,接下来他该问契咒的“背主离家”是如何清算,反噬又从何时开始。
可段景尘对他刚刚的提问有过敌意,想起谢钦在入魂忆之前对自己的警告,没再问下去——眼伤一事是段景尘的绝对逆鳞。
“大毛若是想把我送官我也认,”段景尘笑着说,“我欠你个人情。”
“我不想把你送官,”于沨语气和稳,“我只是有些担心,你以后该怎么办?”
段景尘愣了愣,对他的话很意外。
半晌,他语气似轻狂道:“什么怎么办?世人千千万,别的逃奴怎么办,我就怎么办,别的瞎子怎么活,我就怎么活。”
于沨轻叹一息。
段景尘闻音却忽而一笑,沐巾揩了揩脖颈上的水珠,倜傥地说:“我自有我安身立命之处——虽然没见过你,但大毛,你这人不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