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说谎
段景尘至始至终没有等到他爹的回信。甚至到冠礼当天,他爹和师兄都杳无音讯。
段景尘急得发疯,说什么都要北上,最后还是由段母做主,坚持行冠礼后再处理此事。
段景尘听话了,安静了。他知道他娘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。这是要他行完冠礼之后,有身份执掌宗门。
段夫人已经心觉凶多吉少了。可是谁也没有料到,鬼兵就这样杀进来了。
行冠礼当日,段景尘惴惴不安地等待仪式结束,校场在这个时候突然起火,草木燃火不足为奇,可校场之内全是金石,也在跟着焚烧。
门内弟子用灵力灭火,与此同时,福阳镇进了流寇,由官府快报给玄离门,呈递形式为祟报。
从来妖邪作乱都是独行,即便成团不超五人。这一伙邪祟足二十多人,明目张胆地打家劫舍。
始终没有音信的师兄是与祟报同时到达的,带来更惊人的消息——尊主被鬼兵杀害了。鬼兵进攻,已经占领了鹿崖关一线。
鹿崖关一破,洞开了大历的北大门。鬼兵倾巢而出,比之从前的残暴粗鲁,这一次他们有备而来。
一种能受驱使的怪物,善战,不死。被鬼兵称作“斯祸”。他们以兽的形式奔跑,不惧刀剑,啃噬敌人。
边关不稳,他们早有知晓,异常的祟报接二连三,就像是大灾之前,动物的异动。段尊主接连几封书信送去四州皇室,请求增兵,并告知四州宗门,请求修士助援,可送去的信件有的回信周旋,有的竟然干脆不回。
皇室则以因边关战将无军情紧报不可随意挪兵,劳民伤财之语打发了玄离门。
段尊主只能决定亲自走一趟边关,然而一到当地,一桩桩人口失踪案进入到他的眼帘。顺着失踪案的线一直查到关内,牵出了一场内外勾结的谋反大案——有人为鬼兵埋下了风声,准允他们层层渗透。
见事情败露,这群人迫不及待地动手了……
玄离门赴关之人尽数被暗算,段尊主临死前掩护爱徒,惨死鹿崖关。
六月二十九日,幸存的“师兄”终于在追杀之下赶回福阳,命令将士关城备战。
七月初一,玄离门少主冠礼,他赶回之际,鬼兵起兵。时宗门有人恶意放火,冲入一小骑邪祟冒头作乱,少主冠礼中断,山下除祟卫城,与师兄相遇。
七月初三,兵临城下,安居乐业的福阳镇遭遇突如其来的冲击,全玄离门弟子提枪上阵,抵御鬼兵,而至亥时,不幸城破。玄门仙师与凡人将领同死战场。
七月初四,诡谲不死的斯祸直取玄离门,残杀留守女修,焚毁房屋后,再次下山而去。
城破时段景尘昏在了尸堆里,醒来时满眼的硝烟狼藉,断壁残垣,血月朦胧,他若风中摇草,缓缓爬回了归鸿,爬回了玄离——他的枪断了,他想要找一把新枪,再杀一队鬼兵给自己垫背!
段景尘也想不明白,为什么他们没有援兵——这更像是大历朝庭与鬼兵合作的“关门打狗”——他们被悄无声息的放弃了?
到底哪里做错了。
他荒唐地开始怀疑自己,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素日太张狂了?冥冥之中又中了谁的语谶,然悔恨晚矣。亲眼看着同门死于利牙之下,每一幕都是在他心魂上钉下一枚钉子。鬼兵的铁蹄踏碎城路,成百上千的非人斯祸被操控竟然强悍无比。
他一力难当,归途中,口中执念似的质问自己:“为什么杀不死,为什么杀不死……非人……杀不死………”
“我输了。”朱弦殿内,段景尘埋在他师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哭泣。
“子湘还活着,”师兄拍着他的背,稳定他的情绪,并不回答他,“他马上会过来,别哭,让他看见笑话你,而且我们还有事要做,师母的遗体,还未埋葬。这后院里,还有许多同门。别让他们曝尸荒野,成了孤魂野鬼,或者异化成别的什么,就不好了。”
段景尘心已碎尽,道:“做归鸿山里的野鬼,我倒愿意。不过要把鬼兵从这里赶出去。”
师兄没有说话,只是把地上的丝质的黑色上衣拿起,这是加冠的最后一件衣裳,他转过身,披在了段景尘的身上:“以后是真正的少主了,你一人在,玄离就在。”
这一转身,让于沨看到了“师兄”的全貌,另一半的脸,竟然是完全毁坏了,看不见皮肉,眼睛,一片黑糊,然而那黑处似乎在不断的变化,那半脸也在扭曲模样。
于沨心中蓦然一震,为什么会这样?千百年后的段景尘记不住他师兄的模样了?!
“加冠该有贺礼,我没赶上。”师兄在身上找了找,“诶?我的玉佩……”
段景尘低头从怀里把玉佩拿了出来,虽然他不知道师兄为什么如此健忘。
师兄笑道:“啊,原来在你这里,正好,师兄身上什么都没有了,这玉佩就送你。”
段景尘忽觉自己那些儿女情长被全然碾碎,他有心战死,却希望师兄活下去:“不是说送给未来的…”他苦笑了一下,这美好的愿望竟然不堪提,“……还是师兄留着吧。”
那玉佩的样式于现在又显得可笑,蛮不讲理,什么天下太平,根本骗人的嘛。
师兄只是淡淡摇头,将玉佩推回。段景尘又道:“不论如何,我都要去,我不想它坏在我的手里……”
师兄默然,缓缓才道:“好,”像是终于准允了段景尘的赴死,像是约定好了的殉道,“我们一起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他执意把玉佩缠在他腰间:“贺礼归贺礼。”
段子湘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:“鬼兵留在宗门的人不多,已经尽数斩杀,还有我们的人也已经清点完毕了。”随后就是久然的沉默。
段景尘愣了:“没了?”
段子湘忍泪:“就剩我们三个人了,子霖也死了,我在山下,找到了他的残肢。已经埋了。”
段景尘险些站不稳,师兄拍了拍段景尘的背,简单道:“先把山上的同门安葬好。”
他们的时间很紧迫,选定地点后,动作很快地将所有人葬好后,三人跪地磕了三个头,段子湘起身,有些奇怪:“殊亦师妹的尸身不见了。我记得我刚刚看到了。”
段景尘跪着,咬着牙道:“对不起。我对不起你们。”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,“我废物!”
说完,他拎起自动的枪,背身就要向外走,师兄给段子湘打了个眼色,符绳从他袖子里垂落,一扬手,朝着段景尘的身上飞去。
段景尘立刻被缠住,他回头惊恐道:“子湘!做什么?”
没人说话,师兄走了过去,扛起段景尘朝着后院的水池走去。
段景尘拼命挣扎,师兄却走得很稳,不论他怎么嚎叫,都一声不吭。
他被扔进了那晚他骗谢钦入水的真话池,身上的符绳似乎松了些,段景尘紧紧拽着师兄的胳膊,师兄只有半个身子搭在岸边,发梢也都潮了:“这里的密道通向山外的河流,你先走,随后我去找你。”
师兄的浸水的衣袖下铺开了黑墨似的颜色,不等段景尘说话,他便一掌砸碎了密道的机关。
段景尘猛然被漩涡拖入水底,他睁着眼,看着水池那块墨色越化越大,污了整个水池,真话池是真的。它又好用了。
而水中的段景尘留下的眼泪混入池水不见踪影,他无声地说:“你撒谎。”
符绳在水底彻底松开,向上浮去,段景尘伸出手想要触碰水面之外曲折的身影,可惜再碰不到了,随着水流,他冲入黑暗之中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