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中来(1 / 2)

梦中来

段景尘猛然惊醒,一脚蹬空,睁开眼。外面仍旧是漆黑的夜。

前夜里头,他将子湘埋入坟冢,回来满身疲倦,不知道汗还是雪,湿透了他的前襟。换了件衣裳睡觉,可后半夜来,多次入梦,多次被惊醒。

梦里有两个段子湘,一年老,一年少,对他喋喋不休,往日他一概当作耳旁风,这一回梦里再见,他却拼命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,觉得弥足珍贵,不听清便会遗憾,可惜梦里仍然朦胧。

睁眼而醒,以为天会大亮,然而时间变得残酷起来,流淌得异样缓慢。坐起身来,段景尘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雪光,外面的黑夜,像是能将人吞噬。身上泛起一阵阵鸡皮疙瘩,段景尘打了冷颤。

于沨睡在地上,被段景尘的声音吵醒,可醒来看着呆滞着的段景尘,仿佛是一尊锈迹斑斑的神像。看着看着,见他毫无预兆地又掉了几滴泪,雨珠子似的砸在衣衫上,煞气却从身上冒了出来,成了雨里浇不灭的“黑烟”。

他现在迫切的想要抓住点什么,最好热的、活的,能他暖一暖。可触手所得,除了破烂的薄被,什么都没有。身边会是永恒空荡荡,像被汹涌的洪流将他卷入水,灌注他的口鼻,让他感到胸腔一阵窒息。

仿佛这一切真的没有尽头。

仿佛所有期盼都是膨胀至几欲破碎的泡沫。

鬼贴皮掉了,像子湘说的,这东西是个掩盖罢了,治标不治本,那身上的伤口再次滋养出来,开始了不合时宜地发作。

痒、麻。段景尘心绪不稳中,在一片茫然中,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克制,他开始抓挠,一抓起,就像上了瘾,停不下来,一下接着一下,手臂,大腿,脖颈………

这样的发病情况于沨从前只见过一次,他身上痛痒起来,就在地上打滚儿,大喊:“完蛋了,完蛋了。”气氛可笑轻松。

可这一次似乎才是真实的、可怕的景象。那个爱惜自己长相的人狠手抓过脸,损了相。床脚有一小面铜镜,是法器,是子湘托付的遗物,照妖现真身。铜镜不小心纳入月光,不小心映入他的像。挣扎中的一瞥,段景尘终于看见自己这幅恶鬼相。对着虚空,流着泪,兀自念叨:“杀了我吧。杀了我吧。”

于沨不忍见他这样。走过去,想要按住他的手,却再次失败,他安慰他道:“不哭……我治得好你,不再让你受病痛的折磨。”可惜,那人听不到。

说过绝望的话,段景尘心里反而生出一股惭愧,恨懦弱的自己,他捂着自己的脸,意识不清喃喃道:“陪、我,陪我,陪陪我.......”

“陪陪我吧.......”

这无人听到的求救。

于沨不顾一切地将从身体上剥下来的灵力蕴至掌心——这是他用来出去和梁家人一搏的能量——段景尘看不见他的魂身,但一定能感觉得到他的灵气,他要帮段景尘,可正要触碰到他的手时,突然“咚”地一声,什么东西倒了,回过头,是那个脆弱的琉璃笼倒下,翻开了盖子。

一抹灵光从里面钻出,在灵光的眩晕下,于沨看到了——

一只黑色的蝴蝶。

宁香谷外,这是段景尘捉来的“活物”——

“少主,蝴蝶脆薄,寿不会一月,性命薄至此,真的可行么?”段子湘道。

“破茧成蝶,历经苦难的,哪里会是薄命?”段景尘用灵光裹住飞入峡谷的一只黑蝶,半个手掌大的蝶翼,美轮美奂,“就算难养,我若能归,也照料得来。”

黑蝶翩跹穿透寡淡的血腥气,落在了段景尘颤抖鲜红的指尖。

段景尘含着泪的眼睛被这只泛着光的黑蝶映亮了。怔了好半晌,揉干眼泪,细细地看,确认无误地感受到那上面生魂的气息——师兄的生魂所依的黑蝶活了。

像是临刀断头前一刻的拯救,段景尘如蒙大赦。

他闭上眼,向后栽倒躺下,眼泪顺着眼角没入发鬓。

命运和他玩着死亡游戏。推他入深渊,又予他生的光明。不太亮的光点,这么一丁点儿的,也足够了。

他不舍得将黑蝶关起来,又怕一个眨眼它便飞走,只能像孩子一样,双手捧着那黑蝶。历经新丧,旧疾复发,他已经累了,捧着没多久,便不小心地睡了过去。

于沨一直坐在他身边,蕴上手的灵力被他打出,再用手接回,灵气沿着他手掌的形状铺开来,让他的指尖微“实”。

伸手划过段景尘的脸颊,这一次,拨动了他额前的发。

于沨看着睡着,悬空的那颗心稍稍安稳,低下头,看了看那蝴蝶,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文身,终于明白,这是段景尘留在他身上的“护身符”。

不能抵挡大灾大难,因为他不会有灾难,每一个,都是段景尘在祈求,祈求自己的“岁岁平安”。

他发誓,他要段景尘完完整整地回来,不再受一点伤害。

天很快亮了。段景尘没有睡太久,醒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心,那黑蝶还动着翅膀。

段景尘快速地爬起身来,把黑蝶放入琉璃笼道:“等我,我很快回来。”

于沨缩在他的床下,赤红着眼睛,看段景尘跑跳出了房门外,也慌忙起身,跟了出去。

外面大雪已停。段景尘在四处游逛,他寻寻觅觅到大殿前的位置,踩了几步,盯着那里又看了半晌,随后拨开沉雪,一个手臂粗细的枪杆楔在地里,他蹲身,用力拔出,一把残旧的红樱长枪带出。

煞气扶起这把长枪,随后向天空一掷,灰蒙蒙的天幕被硬生生刺穿,透出一眼蓝天。

这是段景尘织下的天幕幻境——自地灵损坏,灵气陆续北归,他却用北境里亡故的寒骨做下了邪阵,将灵气引入升空,如此北境以下,皆在他掌控之中,要天落雪时天便要落,要风停时便该停。

如今亲手撕开来,抵给与段子湘的承诺。敢见夏日。

不知何时跟过来的一只绿蘑偶在他脚下感叹道:“你终于肯放晴啦!”

段景尘看着不断碎裂开来的天空道:“总归是会晴朗的。”

“你可算想明白啦?”

段景尘道:“天冷,蝴蝶不易存活。不过——冰雪一旦融化,这里就会彻底的复苏。”